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2/2)

我心思飘摇,直待翩翩拉拉我的衣袖,“到了,湘裙。”我才抱歉地笑起来,和翩翩一起下了车——若不是早知道是酒吧,还以为进了古董店,且是中式风格的:小小的明清样式的门面,摆几盆不知名的花,映着外面阴霾的天气,有种反常娇艳的效果。

可能是时间缘故,店里没什么人,只得一阵阵暗香迎面扑来,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翩翩选在一张古朴的小桌旁坐下,上面反季节的摆着一盆佛手,正结着累累的金色果实。我啧啧称奇,想触摸辨别真假,却不由瞥见了玻璃橱内的一件工艺品。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翡翠香炉,是一整块雕琢而成,以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周身似有光芒缭绕,一团翠绿的颜色仿佛要融成水,随时会流下来。

正在目眩神迷,忽听得身后哗啦啦一阵声响,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久久环绕在酒吧间内——我立即听出是琵琶的散音,不禁大吃一惊又泪盈于睫:在遥远的异域可以听见家乡的乐器,这种激动的感情不是言语可以描摹的。

我和翩翩循声望去,正看到一个抱琵琶的女孩子,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舞台上。她穿着白绫夹袄,水红色百褶裙,镶着白狐皮的窄条,被外面的雪光一映,仿佛一株亭亭玉立的梅花。我们望她时,她也回望我们,然后微微一笑,轻启檀唇唱道:“……翠被生寒压绣因,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翩翩认真地听着,喃喃赞叹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写得真好,是什么剧目呢?”

我“扑哧”一笑,“这就是著名的《西厢记》选段啊——你倒是有些慧根的,这句唱词也被林黛玉盛赞过呢!但它最著名的唱词倒是长亭送别里的几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翩翩出神地听着,“真美的诗句,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原来今人的感情和古人没什么区别啊,湘裙,我永远比不过你,总还是你更强闻博记!”

也许是环境,也许是光线,我突然觉得翩翩的面孔年轻起来,还是当年读书时的容颜:稚声嫩气却非要扮作老成,所有心事都容易当真,说着撒娇的普通话,夹杂的哝哝软软的闽地口音,总是一迭声“湘裙——”、“湘裙——”地唤……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翩翩的眼光仿佛隔了很远,温柔地投射过来,“但是你的功课永远那么好,几个不服气你的同学说你有亲戚在印刷厂工作,可以盗到每次的选题——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世上真有人聪明成这个样子么?别是什么灵童转世吧!”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善意地嘲笑,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翩翩你偏爱打趣我,也别拉扯上灵童,”顿了顿我又怅惘地说,“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真是奢侈的爱好呢,你不提醒,我都快忘记了——在这现实的社会里,简直无一是处……”又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急忙转移注意力,“翩翩你看,这个酒吧真别致,不放蓝调,不放摇滚,竟然是中国的传统戏——看来我们是来对了。”

我其实没有想到还可以和翩翩这样坐在一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着她的,像恨真正的敌人那样。但当我们如电影一般重逢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她在我的生命里这么重要:她的话语、她的情谊,她的一容一貌,像胶片一样,一卷又一卷,纵然换过不同的情节和结局,但所有的主角都是她!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稚嫩的话语从时光中穿越而来,“来,打勾勾!”

我在此时此地想起来,是那么地真切——如同亲眼看到!光和影子一层一层,叠印得没有尽头——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屋里的暖气热了起来,翩翩立身脱掉累赘的大衣,露出里面的墨绿色羊毛裙,越发衬得脚上那双芭蕾样式长靴理直气壮,她静静地说,“湘裙,每次见你,只觉得你更美,看来上天对你格外青睐。”我正待谦逊两句,她接下去道,“以前总有人说我们生得象,连家里的仆佣也这么说,但是我心里知道,我是没有你美的,是以总是有点羡慕你——以前看《聊斋》,里面有个故事,说两个姐妹,生前是天女,经常比拼容颜,可是妹妹不如姐姐巧,一样的五官,总差些灵气。再世为人,姐姐成为一名绣女,妹妹转生成狐仙,可是还是没有姐姐美,觉得很不服气……没遇到你以前,只觉得是笑话,看到你才会让人心生悲凉,一样的相貌,究竟你多了一些什么呢?”

我吃一惊,不知翩翩何出此言,那琵琶女音调忽一转,却换上了一曲评弹。她细细作作地清唱起来,声音压得很低,逐渐沦为舒适的背景音。我不是个心重的人,可是翩翩的话让我轻易忘不得,她曾经说:“湘裙生得美,要是我有这样的相貌就好了。”

她精灵古怪地扮着鬼脸,“人家说,如果你总是看某人,时间久了,就会像起来——不如我天天使劲看你吧!”

她曾经那么怅惘,“湘裙,我到底觉得那个阿修罗的佛像很像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可惜,我始终没有你好看!”

可是后来她却如此无情和决绝,“人人都说我们生得像,你哪有资格和我像呢?”

……

我和翩翩各怀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倒是酒保的问询打破了我们的沉默,我正拿酒单研究,翩翩却翻也不翻地点了加度葡萄酒。她不喜欢波尔图,嫌雪利味道重,嘱咐再三只要白马沙拉。我暗暗笑起来,翩翩还是这么随性——她也许是我们这些人当中唯一有资格随性的吧!我似乎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充斥着繁华舞会的美丽夏日,少年的翩翩果然翩翩如美玉,脚上的每一双舞鞋都价值不菲,她扬起水晶一样的面颊,痴迷地对我说:“湘裙,我只希望此生日日是舞会,我便是脱茧而出的蝴蝶,流连花间不思返……”

“翩翩,”我端起自己面前的高脚杯,柔声唤她,“我记得你幼时说过的每句话——我是多么爱你那些论调,”在酒吧幽暗柔和的灯光下,水晶玻璃杯里映泛出金黄莹绿的光泽,还未入口,就散发出一股微酸的怡人果香,“你告诉我漂亮的男孩子是大自然的杰作,比银杏玫瑰更为稀有和清纯,而且只绽放这么一季——任何人对他们那种直指心肺的美都不会有抵抗力……”

“我说过这些话?”翩翩喝得有些急,呛得咳嗽两声,旋即飞红了脸,然而又叹息起来,“的确无法有抵抗力——怎么会有抵抗力呢?”她的声音是如此寂寞,如同上涨的潮水,慢慢地淹没所有的灵魂。但是这样娓娓道来,我却不觉得伤心,只是深刻地绝望,“我一直希望做小王子的玫瑰花,可以编织温馨的梦幻——自惊鸿一瞥就开始怦然心动,即便落英翩迁又有何妨?至少整个世界曾柔和生动过,所有爱怜曾脉脉宣诸过,我的记忆曾美伦美奂过,哪里还用去计较终生永世这样长远的事情,只觉得不枉白来这世间一遭了……”

温煦的光线照得人略有些发懒,而我觉心里洞明平然,我的人生,这么不易察觉,就倏忽过了一半,如同世间流转起伏的情缘。于是我轻轻附和着翩翩,仿佛又退回到中学时光,并可以延续到永远,“小王子的玫瑰是多么幸运——小王子是一个水晶做的孩子:他认为他的玫瑰单独一朵就比整个花园的重要。他亲手浇灌,他搭建花罩,他除灭毛虫,他倾听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她的沉默。小王子对玫瑰没有所求,只是喜欢她,甘愿为她花费时间……”

翩翩的神色无限安静,仿佛被我的话深深安抚,并且越来越静,如水流到深远的海底。但这安静里有充分的满足,满足于这一刹的时光,而她笑起来的样子丝毫没变,还是课桌后面塞给我糕团的小女孩,“的确,还可以和他一起听星星唱歌,可以和他一起驯养小麦色的狐狸,可以和他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想想看,一天四十三次,真的很奢侈啊,我却只要一天一次就满足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翩翩。喜欢一件东西,就无法靠它太近,一天看四十三次落日,会让心脏承受不了那种幸福而爆裂——我甚至不如你,连一天一次都不奢想……”

不知怎的,那已经淡忘的记忆此刻鲜明地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和蓝剑分手那天,也是个黄昏——看着天幕渐渐暗下,我第一次没有浪漫的感觉,呆呆看着浸染了整个天空的太阳在一瞬间黯淡,最后天边弥漫起了血气,红到发紫,绚烂到极致后,很快就涅没了。我孤单得之发冷,天空也被染成了一片迷离的紫蓝,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黑色袭来,什么都看不到了。

翩翩似乎会读心术,缓缓看我一眼,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叹息,“夕阳到底是无限好的。”

是的,夕阳无限好。不必感叹什么只是近黄昏。

从下午开始,北风就一直没停,这会儿竟夹杂了大片的雪花席卷而来。从玻璃窗望出去,很多人家都提前开了灯,远远的灯光连成一片,映着漫天的飞雪,有一种温暖又萧瑟的感觉。

翩翩善解人意地为我再要一瓶香槟,据说是来自德国的黑森林,叫作“圣母的乳汁”。我啜了一口,味道果然甘凛——翩翩从小就不喝啤酒和烈酒,总抱怨红酒太过醇厚,优质的更有橡木桶味。她一直偏好白葡萄,以夏敦埃和白谢宁这两个品种为甚,这个嗜好连带也影响了我。

其实我和翩翩这么多年,很难分清哪些是她的习惯,哪些又是我的嗜好——就像许多年前的夏日午后,两个纤弱如花精的女孩在课室里窃窃细语,将所有贪恋红尘、聚散好合的殷殷情谊,都集中在一块柔如雪、软若云的糯沙柏饼上。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是盘踞在西子湖畔青白二蛇,优游厮缠,直到春雷乍响,惊碎所有红尘好梦——而这春雷的名字,叫作“蓝剑”。

那是结束,也便是开始——我们三个人纠缠的开始。或者,这纠缠在我离开之后的无数个春秋之间亦从未曾停息。我早该知道,一个人的命中,总是会有些什么,是无法规避与摆脱。蓝剑,就是我们的注定。

琵琶女忽然将音律调至极沉重,动辄又铁马金歌、石裂惊天之声,然而开场一段却是清唱,“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这是什么歌?”我凝神细听,“以前倒从未听见过。”

“湘裙也有不知道的时候,”翩翩淘气地一笑——淘气而妩媚,她多年前已经学会了这样笑,如同开满繁花的夏树,临风照耀,姿态妍美。但是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悲哀,仿佛那花,若开得过早过盛,颓败也在不久了。“这是一首藏歌,出自西藏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她款款解释着,有好为人师的得意,“只是他死的时候很是年轻,只有二十四岁——徒留无数情诗于后人。但最著名的反而不是这首,是另外一首,‘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据说连康熙皇帝都非常喜欢。”

“看来这个和尚确实多情,”我叹口气,“多情的和尚也不是没有,比如近代的李叔同,比如日本的一休,更不要说宋代的仲殊,唐代的辩机。但是宗教与爱情交缠,下场都不算好,虽有神怪的魅力,也让人觉得不吉!”

“你说得对!”翩翩低头喝酒,突然抬头凝视我——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我真的觉得翩翩的面庞开始改变,分离的时间全被填埋,她还是当初与我纷争的小女生:下巴尖俏伶俐,凤目冷洌孤清,耳珠精致如贝壳,挂着一枚小小的黄金圆环,并随着身体的抖动在灯光下灼灼闪亮。那温暖的光晕,好比精致的昆虫,在她的颊旁偶尔停伫。

“湘裙,如果我请求你,不要恨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贪心?”将近晚饭时分,酒吧里的灯光十分昏暗,客人开始增多,过往的气流将桌子上的小煤油灯吹得忽明忽灭,一丝流离的灯花花瓣映照在翩翩如玉的面庞上。

“不,我没有恨你,”我坦白地说,“我们三个人,不过像一场舞会——不是你抢了我的舞伴,就是我踩脏了你的舞鞋,或是他把表提前拨到了十二点。只是大家那时都年轻,所以总有些心不甘,意难平!”

“湘裙!”翩翩握住我的手,哽咽难平,像儿时那样——那时候,我们是彼此的至爱,而或美丽或聪慧的男子不过是单调生活里的插花。“湘裙!你知道我等你的原谅等我多少年——如果你依然仇恨我,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湘裙……”翩翩有十几岁般轻盈的身子,拥抱我时萦绕着熟悉的馨香,头发上带着阳光的清新——少年的翩翩又回来了吗?那个令人倾心的女子,仿佛永远站在树下,浅笑如花——我不禁有些怔了。

“湘裙,你答应我,我们依旧最爱彼此!”翩翩吸吸鼻子,语气像个撒赖的孩子。四周的空气也温软湿润,我似乎要催眠似的沉溺在这其中。

“好!”我低低地说,低至不可闻。

我没说出的是:我曾怎样为蓝剑所惊艳——象狩猎女神黛安娜初见奥利翁,像巴比伦公主莎乐美遇到圣施洗约翰,也许是爱神维纳斯惊艳美少年阿多尼斯,也许是月神西宁眷恋牧童戴恩米恩……我的心田被从未有过的暖流所激荡,然而身子却被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目光穿透——我爱上他,只用了一秒钟,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要短!

我没说出的是:有一种鸟,用尽一生去寻找荆棘,在寻找到以后,便用自己的胸膛朝荆棘扑去,在那刹那放声歌唱,那歌声如天籁一般——人家叫它“荆棘鸟”,而我的爱情,也同它一样!

我没说出的是:我在伦敦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它的夜晚漫长而寒冷,逼人在身体之外寻找温暖。电话键上那红红的指示灯看上去真暖,我贴手上去。可是,如果没有人可以通话呢?如果最想打通的偏偏是最不可以打的人呢?我听着话筒里茫然的忙音,握话筒的手因过分用力,而握伤了自己。

我没说出的是:那个玻璃球我终于没有送出去。我先失去了桑子明,再失去了蓝剑,那个城市终于没有任何我可留恋的东西。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昼、欲醉酒的黄昏,只有我自己死撑着度过,四周是比墨汁还要浓重的寂寞。

但是我不会说出来的,永远不会说——以前的事情,就让它水一样流走,也冲走我们之间的猜忌,嫉妒,还有伤害。只剩下纯粹的感情,像真正的姐妹,真正的手足,一朵花的两支并蒂。也许这样,我们会快乐一些,不是么?

我们喝酒的速度非常快,翩翩又要了两瓶上好的气泡酒,因为觉得空腹喝酒太伤身,她又吩咐酒保去拿酥皮拿破仑、意大利芝士、椰茸西米露和葡萄干蛋挞。

翩翩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偏好甜食,但是她维持着美好的身材,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十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小小的嘴唇,如画的双眉。

我灵犀一动,“翩翩,你还记得我们在你家里吃宵夜?”

“记得!”翩翩笑得如同花中仙子,“你最喜欢吃冰淇淋,天凉的时候也吃。”

“你喜欢吃芒果糯米饭、花生合桃露、豆沙锅饼、潮州芋泥、杨枝甘露、桂花酒酿丸子、江米藕……呀!翩翩,能放进嘴里的甜食你那样不喜欢?”我取笑她。

“从小就喜欢吃甜的,没办法,小的时候不懂事,还把妈妈的补品偷过来吃——”我和翩翩都会意地笑起来,那时厨房里还熬一些大人的甜食,比如木瓜炖雪耳、红枣炖雪蛤,或者莲子羹、杏仁茶、核桃酪、首乌芝麻糊……

但最矜贵的当属“杏汁炖官燕”,“官燕”是金丝燕第一次筑的巢,洁白坚脆,放在清水中是透明的,冰肌玉骨,恍如无物,加热后不溶化,是燕窝中极品。厨房的工人花好大力气才去除燕毛与杂质,又费心炖了。却被翩翩灵猫一样窃了出来,偷偷和我分享。

“怎么和粉丝一样,没味道啊!”我俩纷纷抱怨,又呸呸地吐出来,丢弃到一边,怎么劝也不吃第二口——恨得迟来的管家直说我们“暴殄天物”。

那时候的翩翩,和我一起在大光华寺抽签,她的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的是“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是我们的命运么?一早已经刻入这箴言之中。

翩翩随时可以看出我的心思,斟一杯酒给我,“湘裙,你还记得我们幼年在寺庙里许愿——你当时许了什么?”

我努力地想了想,“许什么已经不重要——我很久没有心愿了,心愿只会让我伤心。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实现的可能,我只好不去想它……”我的声音低下起,就像我和蓝剑,根本相遇在错误的交叉点,纵然我肯忘记自己的方向,变作螺旋来缠绕他,他也会挣脱而去,终究渐行渐远——而这一时刻的到来,不过是迟早问题。

此时暮色已缓缓弥漫,这里临近广场,透过外间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夜吹的鳞波。后台有人呼唤,“叶小蝶!”只见那个琵琶女稍一敛色,转身“哎”了一声,冲台下的客人抱歉地一笑,轻轻巧巧地转到幕后去。

“原来她叫‘叶小蝶’呢,”我取笑地看着翩翩,“和你倒是本家!”

正说着,有利落的黑衣dj早换了舞台陈设,四周摆满高大的植物,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顶卡萨布兰卡年代的吊扇,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黑人女歌手抱着吉他上台,一阵调弦之后,穿来jass乐特有的苍凉,“如果你爱他,又不敢告诉他,就在秋天第一片叶落的时候,吻吻他落在墙角的影子……”

英国就是与别处不一样,连一个小小的酒吧也洋溢着绅士的风度,酒保保持着有距离的礼貌在客人中穿梭,人群热闹但是不喧哗。有女孩子在店里卖花,不是玫瑰不是雏菊,是小小的白色的花,纤长的花瓣失神地摊开,仿佛一滴滴恍惚的泪。卖花姑娘说这叫“天使之泪”——然而让天使落泪,真是罪过!

翩翩买了一束,摘下一片花瓣,举在眼前,对照着桌上微弱的灯光,“湘裙,你小的时候都喜欢这么看,说这样光线很温暖……”她的声音清澈柔和,也像这薄薄长长的花瓣,有不真实的颜色。

我看着翩翩苍白的脸颊浮现出的浅浅笑容,突然心疼起来——意识又回到17岁的雨季,她生病在床,我去探望的路上,“翩翩,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我还喜欢什么?你都一一告诉我好么?”

翩翩的酒喝得太多太急,已渐渐显出醉态,大眼睛里露出迷茫的神色,当中若干年似统统没有经过,她还是那个当年等我功课簿子、眼神落寞的单纯女孩,“你喜欢秋天月下的桂花树,说那里的清香沾染得空气都是甜的;你喜欢看清晨墙角的蔷薇,说花瓣上的露珠好像珍珠;你喜欢听春雨打在竹叶上,沙沙的声音好像蚕宝宝在吃饭;你喜欢和我在后院里种花,明明只埋下了种子,第二天你就想看她们鲜花盛放……”

翩翩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轻轻对我诉说。我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累。如同一个美丽又模糊的梦境,让人总会想起它,却永远也看不清。

我不知道在翩翩的心里我竟然这么重要,而我却一再地抛弃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不顾一切地爱人,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可做。生命是个大空洞,我丢进去愤怒、快乐、喜悦与眼泪,还不够,我把自己丢进去——还不够,我终于失去了最初最重要的东西。

翩翩还在不停地喝,我亦没有阻止,多少年的离和,积攒到这一刻爆发出来。况且翩翩仿佛酒中仙子,喝得越多,她的容貌就越年轻、越娟丽——也许是我眼花了。

“说点祝词吧!”翩翩拿起长柄的水晶杯,在我面前轻轻晃动。

“祝——”我顿一顿,酒精的作用让头脑没那么灵活,“祝我们的翩翩福慧双全!”

“你错了,湘裙!”翩翩笑得几乎滴下泪来,“从来兰心慧质,多无圆满收梢。福是要厚,才好积传子孙;慧却要薄,绝不能点破蒙昧,否则如何见容这混沌俗尘?有了福,要慧是多余;有了慧,便磨没了福——福慧怎得双修?自古红颜,不是夫人命!”

“你是在讽刺我?”我有些不高兴,轻轻掷下杯子。

“我怎敢讽刺湘裙?”翩翩嬉皮涎脸地拉扯我,“好姐姐,你倒是想想,为什么菩萨没有修罗美丽?有的时候,美丽在这人世中,一针见血、惊艳红尘,不过是多一种罪责!”

我笑着摇头,这叶翩翩,说的话从来都大逆不道,然而她越说越放肆,“你记得《地藏菩萨本愿经》?里面讲在过去久远不可说不可说劫前,地藏菩萨原为大长者子,偶一因缘,见了师子奋迅足万行如来,羡慕他的美貌,才发大愿,要化度众生——谁说佛缘,与色相无关?”

我暗暗心惊,却于一抬头间,瞥见翩翩如画的容颜,那么美,仿佛多年前山顶寺里的塑像——怪不得我当时觉得眼熟,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将这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透过自己的眼睛,直接烙进灵魂深处!

恍然间似乎我们又站在山风猎猎的寺院,翩翩稚气而惋惜地看着我,“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那个美丽的阿修罗,曾经一度我甚至在想:我和翩翩之间,到底谁是谁的阿修罗呢?

她亦沉吟半晌,“湘裙,其实我并不喜欢‘翩翩’这个名字,像风、像雾、像脱落的花瓣、像无根的柳絮,呵口气,就散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我取笑她,“既然嫌‘翩翩’轻薄,叫‘铮铮’可好?‘铮铮铁骨’的‘铮铮’,这样可够硬朗?听起来就像敲玉磬,一声声朗朗铿锵,一切杂质都绝了缘。”

“铮铮?”翩翩细细品味道,“好,就是‘铮铮’吧——无色无味,绝尘绝俗,方圆净地,泠泠清音。所有尘缘悲喜都近身不得,更亵渎不得。从此以后,我就是‘铮铮’了!”

我继续笑不可抑,“翩翩,你可是当真的?”

翩翩认真地看我,那样子不像是在玩笑,她轻叹一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湘裙,你是否相信时间并不是单一的?同一体系里有着不同的方向,同时上溯和远离。昨天与今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它们会同时存在,无声地漫漫流淌。我们的时间在彼界未必成立,反之亦然。我们所认为的虚构,在另一体系之中未必尽属空无(或许就在此时此刻,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