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土壤与种子(2/2)

“别!你这未婚妻就一17世纪版的西班牙小愤青,凡是有点对不住西班牙的事,她准会傲娇。”苏子宁赶紧点头。

“别说我了,你和袁欣艺呢?有什么最新进展?”看到好友一愣,严晓松一下就乐了,“这不像是你的风格啊,老苏,就你那口才,怎么看你都是属于那种先上船后补票的货。”

不置可否地笑笑,苏子宁端起咖啡浅浅饮了一口,当放下杯子的时候,表情已经格外认真:“严晓松,你说我们为什么要那么大的代价从明朝移民?”

“嗯?”严晓松手里的杯子停在了嘴边,慢慢放下,露出奇怪的表情,“我们最初的想法,不就是充实华裔人口吗?怎么,你也后悔了?”

“什么叫我‘也’后悔?”苏子宁一愣,一下就笑了,指了指面前的好友,“看来你有疑惑吧?说说看!”

“我觉得国会里某些人太盲目,或者说他们的民族热情的背后,其实又太过冷血!”严晓松叹了口气,往向了东面,“一路过来,即便我小心又小心,准备如此充分,还是死了近700号人……但几乎没人关心这个数字。卡特琳娜也曾问我,为什么我们要不惜代价从那么远运输明朝人……我觉得,我们似乎在玩游戏,他们就是游戏里的资源,其实我们仅仅把他们当成一种可以放心用的能够生儿育女的资源,而不是可以依赖互融的同胞!路上损耗多少我们根本就不关心。甚至我们还觉得,反正他们都是这个时代活不下去的人,死在明朝和死在海上都一样。”

“所以人家可以做议员,做大事,你和我都只能跑腿!这叫民族复兴必须承受之痛!你觉悟太低啦!”苏子宁的毒舌又来了。

“当帆船沉没,当尸体从甲板上丢入大海的时候,我甚至想,也许那几百个死去的人,在大明未必就真熬不下去了。”严晓松没有搭理好友的嘲讽,盯着咖啡杯里微微流动的深色液体,似乎又回想起了往事,路过好望角时那遮天蔽日翻江倒海的恐怖风暴是那么印象深刻。

“如果我们是带着民族复兴的理想,希望这个华夏民族能避过异族的侵蚀,那我们有足够时间来做准备,又真需要万里迢迢让他们一路死过来吗?”严晓松叹着气,乐观的笑容荡然无存,“我们多么渴望看到同胞,可我们骨子又根本没有认同他们。我们总是有着一种奇怪的表面虚伪与现实主义。”

“你现在比我忧国忧民了。”苏子宁指了指对方的心口,突然笑了起来,玩味地看着一脸愁容的好友,“哎,你是多么得爱这个国家,爱这个民族,好高大。可你就不懂得关心关心我这样的普通人的内心世界。”

“呵呵,滚你的蛋!你恶心不恶心?你有啥内心世界好让我关心的!”严晓松噗呲一声,差点吐出刚喝下的咖啡,不过也就这样一下,刚刚心里升起的愁意也烟消云散了。

“孤独,其实我们是因为孤独,才需要看到更多熟悉的面孔。严晓松……”苏子宁拍拍桌面,然后点起了香烟,“我们被一群历史上曾经给我们带来深重伤害的欧洲人包围着,还有那不可捉摸的印第安人。曾经的历史记忆烙印让我们感到孤独与恐惧。我们习惯性的不自信,想要借助这个时空穿梭的外挂急不可耐地摆脱掉这种惨痛历史带给我们的习惯性不自信。民族复兴或许是一种崇高的理想,但在我们这群人里,内心更多的其实不是民族复兴,或者说民族复兴只是次要的,向历史寻求补偿、寻求报复的味道或许更多。”

“寻求补偿、报复历史?呵呵,有意思的话……我就不信你苏子宁也是这么粗浅的理想!”严晓松一阵愕然,慢慢抬起头,死死盯着好友的双眼,“其他人不好说,但你这人‘言不由衷’可是有出了名的。在这个时空,历史依然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现在,我们即便熟悉这一段,后面还是不可知的,依然只能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在现实中委屈了二十多年,又在课本里委屈了几百年,凭什么不可以寻求补偿?”苏子宁自嘲地笑着,“不曾拥有过的拥有了,就很在乎,就会歇斯底里,就会忘乎所以,就会优越感十足。”

“所以,我们不能带着被迫害妄想症在建立一个新国家。我们有着历史的痛苦记忆,但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后代也背负这些。”严晓松仔细想想,终于明白了苏子宁的意思。

“我们是多么讨厌‘没有如果’的历史,所以报复历史很有爽感,我也曾幻想过,甚至现在正在做着!”苏子宁微微点头,继续说着,“但以后又能怎样呢?难道能以一种‘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的暴虐心态给新的历史写上一笔?我们真能比后世的历史留下一个更好的国家吗?”

“所以我们更要珍惜这个机会,不开历史倒车,以我们的知识,以最有效的方法培养这个国家,让我们的民族、我们的文明能够超越时代的节奏去发展,能够让后世子孙过上我们理想中的全新生活。”严晓松握着拳,激昂的表情再次浮现,就好像他当初只身一人前往大明一样。

“又文青了不是?我们的知识没啥可讲的,但我们理想中的全新生活,最有效的培养,我们有这个能耐吗?我曾说过,我们是一群可怜人,一群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人。我们的社会心态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奇怪的存在。”

说着,苏子宁突然用手里的小勺,指住了严晓松的心口:“严晓松,等你有了孩子后,你会怎么去教育他?”

“我?我会找一个博学的导师,一个高尚的导师。”严晓松呵呵一笑,自嘲地摇摇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为什么我不自己去教……”

“嗯,和我当初的父母一样,他们希望我们不要和他们一样,希望我们能够过上不一样的幸福生活,希望我们能成为他们一直没有成为的某种人。”苏子宁笑着放下了小勺,“但是,他们没找到,因为社会上的人都和他们一样,他们所希望的都只在书本里,而在现实中都行不通,所以我们也没成为他们理想中的人物。我有孩子了,我不敢去教他们,哪怕我自认为有才。我害怕自己总会不由自主的教自己的孩子遇见老人摔倒不准去扶。”

“之前我一直想,为什么需要明朝移民。因为我们将成为土壤,给予这个时代的民族同胞一种全新的养分,让他们结出美丽的果实。他们就是种子,携带着中华文明,在这片我们缔造的国土上生根发芽。”

“我还在想,我们能够利用我们的知识和价值观,利用明朝移民,去同化出、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华夏民族,实现民族复兴。但这段时间,我却越来越迷茫和恐惧。”苏子宁看了眼不远处的那个正在打盹的极品小洋马,露出一丝苦涩微笑,“我们这片土壤,能结出什么样的新芽?教导出一个什么样的新华夏民族?给他们灌输什么样的信仰和智慧?”

“我们只是一群可怜的历史怪胎,我们所携带的社会心理是那么得自卑、浮躁和虚伪。除了外表的光鲜与优越,我们在这个时代穷得只剩下了步枪、战舰、大炮和美元来证明自己!”

“我们要么融入这个世界,要么孤立于世界。就好像游泳池边的一群带着污泥、长着脓疮的人,眼前有两池水,东方的,西方的,就没有一片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选择任何一个跳下去,都会带进一堆黑泥和病菌。”

“我们要同化培养出一个和我们一样价值观和处事态度的民族吗?一个没有信仰、一个不信头上三尺有神灵、一个做事没底限、一个笑贫不笑娼、一个诚信良心可以论斤卖、一个物欲横流三聚氰胺苏丹红满地走、一个礼义廉耻只能在课本上能看的到、一个哪管我死后洪水滔天的新华夏民族?这个新华夏民族能够走向什么未来?”

“这个世界,现在有两个人群处于危机之中。一个是大明朝的民族同胞,如果历史无法改变,进步被扼杀,他们将再次经历一次文明的浩劫,然后重复一遍历史,最后成为我们这个样子;另一个是我们,我们在历史的断层中长大,先天发育不良,后天缺失太多,如果我们没有治愈好自己,事先洗干净自己,将染黑这个国家,甚至将来导致整个国家和我们的子孙走向衰落,沦为历史的淘汰品!但我们又不想改变自己,很难改变,我们很难下决心自己给自己动手术,和在乎这个民族相比,我们更在乎自己。”

“所以,我们做不了土壤,没资格做土壤……什么样的种子放在我们这种土里,无论好坏都会变异……我们依仗着历史补偿的话语权与双重标准,也只能活几十年,但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后代子孙被污染。在他们眼里,这个世界的历史就是这般样子,我们的国家和文明就是最伟大的存在,无人可比!他们没必要背负我们的历史包袱,学着我们狂妄暴虐的心态和样子报复历史为己任。我不求做圣人,也不会让子孙后代去做圣人,只想他们别比历史上的成功民族做得更差。”

苏子宁一口气说完,从兜里掏出两枚银币,轻轻放在了桌上。

“谢谢,味道很好!”

苏子宁不等严晓松有所提问,就起身朝门外走去。银币敲击在桌面,发出了清脆的长音,服务台后正在打盹的女服务生赶紧揉着睡眼站起来微微鞠躬,看起来被“调教”得很好。

“那我们要做什么角色?!混吃等死吗?”

严晓松跟着站了起来,对着好友的背影吼了一句,脸上带着不甘。

慢慢回过身,苏子宁原本严肃而平静的表情瞬间抹去,突然一笑:“这个新的历史已经很优待我们了,我们就做铺路石,做园丁,做围栏,做盆,来回报它。寻找这个时代一切最优良的土壤放进去,筛选我们认为最有培育价值的华夏文明种子放进去,锄草、杀虫、浇水、施肥、松土、修剪,由他们创造出一个真正优异的华夏文明,让我们的后代子孙回归融入新的秩序,这就是我们在这个时代的使命,仅此而已。不想承担这个使命的,就乖乖地做自己的富家翁,享受历史的补偿,管好自己混吃等死也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