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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会呢?”

“那就下吧。”

“好。”她竟然笑了。

以前就觉得她很像旋涡。

在旋涡中,我有时觉得被用力甩开,有时却觉得被抓紧,

而夜晚的她,是比较会抓紧我的旋涡。

“你要睡觉前打电话给我。”走回原点后,她说。

“有公事要谈?”

“没。只是想听你跟我说晚安。”

“好。”

“只能说一句晚安。知道吗?”

“知道。我说完晚安,你就会挂电话。”

“不会。”

“真的吗?”

“嗯。”

“谢谢你。这样才有人性。”我笑了。

“要我也说晚安后,才会挂。”

“你真的很任性。”

“谢谢你的包容。”她笑了。

我先陪她走向她的车,送走她后,我再自己开车回家。

回家后大约11点,赶紧先打电话给她。

“晚安。”我说。

“晚安。”她也说,然后挂断电话。

一分钟后手机传出响声,是line。

“是要你睡觉前打电话给我。”她传来。

“不想让你太晚睡。”我回。

“我已经没有11点之前上床睡觉的习惯了。”

“改不回去了?”

“见面限制、吃饭限制、讲电话限制。如果line里不能陪你到很深的夜,我还有人性吗?”

我想回点什么时,突然发现,她line的头像换了。

换成了一杯抹茶和两块抹茶蛋糕的相片。

相片上还写了一句话:

love is sort of encounter. it can be neither waited nor prepared.

翻译成中文,应该是:爱是一种遇见,既不能等待,也无法准备。

“你换头像了?”我问。

“嗯。”

“为什么换?”

“我想刻在心里,不想忘。”

“不想忘什么?”

“今生我们曾经这样相遇过。”她回。

“为什么你叫我猴子?”我问。

“看过猴子在森林中抓着树藤荡来荡去吗?”

“电视上看过。”

“猴子在荡来荡去时,要抓到一根新的树藤,才会放开原本在手中的那根树藤。”

“我会这样吗?”

“嗯。”她叹口气,“你是猴子。”

黄昏时分的m栋侧门水池边,实在是一个美好的地方。

池水清澈见底,四周树叶翠绿,橙黄色阳光照射在池面,波光粼粼。

如果有心事,应该在这里诉说;

如果有故事,应该在这里倾听。

“想听我的故事吗?”她说。

“请说。”

“有个大我一届的学长,我们在一起两年了。”

“噢。”我喉咙有些干涩。

“我和他虽不同年,却是同一天生日。因为这样,我觉得缘分很深,仿佛是注定……”

“注定?”我莫名其妙有了火气,“那每家医院每天的新诞生婴儿,都可以顺便举行结婚典礼了,因为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而且还在同一地方出生,那更是注定。比你的注定还注定。”

如果依她的习惯,这时一定回嘴,而且会很尖锐。

但她却没说话,只是看了我一眼,眼神似乎有些歉疚。

“抱歉。”我更歉疚,“请继续说。”

“我不想说了。”

也好。我也没勇气听下去。

锐利的剑刺入身体,不用刺太深,只要一刺入就会痛。

但刺得越深,应该越痛吧?

“想听我的故事吗?”我说。

“不想听。”

“噢。”

“但你还是要讲。”

“她是我初中同学,高中时没联络,上大学后偶遇。虽念不同的大学,却在同一座城市。因为都是从同一个乡下地方来城市念书,彼此会特别照应。算一算,我们在一起快三年了。”我说。

“那每个乡下地方的初中毕业典礼,也可以顺便举行结婚典礼了。”

“你终于回嘴了。”我说。

“因为理由太牵强了。”

“是啊,很牵强。”我说,“但在一起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没回话,坐在石椅上左手托腮,好像陷入沉思。

我走到她身旁的石椅边,坐下。

“还要我继续说吗?”我问。

“随你。”

“后来我和她……”

“我不想听。”她突然打断,声音的温度很低。

我的嘴巴冻住了,便不再往下说。

她也不再说话,眼睛凝视着闪烁夕阳余晖的水面。

我们同时沉默,直到水面不再泛着橙黄色彩。

“我主动跟他分手的概率,大概和林志玲嫁给吴宗宪的概率一样。”

天色灰暗时,她说。

“其实你很有幽默感。”我说。

她似乎想笑,但嘴角才刚拉起便放下,感觉有些苦涩。

“在心里筑高墙根本没用。”她叹口气。

“其实也来不及。”

“嗯。”

“墙还在吗?”我问。

“早垮了。”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迷蒙,像被浓雾笼罩的湖面。

“我的温度只有冰与火,很难掌控中间的温度。”她说,“虽然很想做很久很久的朋友,但我们不能是火,所以我只能回到冰。”

“我了解你。”

“我也知道你了解我。”

我相信在很多地方,她很了解我,甚至比我还了解自己。

就像我大概知道自己下巴的样子,但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

所以我常可以借着她的眼睛,看到更清楚的我。

对她而言,我应该也扮演类似的角色。

“该走了。”她站起身。

“嗯。”我也站起身。

“你会不会忘记我?”

“地球会忘了绕着太阳转吗?”

“其实你也很有幽默感。”她说。

我那时以为,这应该是我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心里很庆幸,最后一句话是对我的赞美。

不像电视或电影上演的,女生说的最后一句话通常是:

你走、永远都不要回来、我恨你、永远都不想看到你。

我和她都知道,只要有相处的机会,我们无法维持住朋友那条线。

或许这世上有很多人如果不能当爱人,可以单纯地只做好朋友。

但她不是。她只有冰与火,没有中间的温度。

我应该也不是吧。

还好我们的生活没什么交集,只要不上msn或上线时不传讯息,

再控制打电话的念头,我跟她可以完全没交集。

生活上可以努力做到活在两个世界,但其他方面呢?

这个世界上无法靠努力获得成果的,大概就是乐透和爱情。

常常再怎么努力,不爱就是不爱。

但反过来说,如果爱了,再怎么努力,也无法不爱。

思念是一种病,吃药也没用的那种。

尤其在寂静的深夜里,更容易想起她。甚至会因为想起她而失眠。

这并非我所愿,但我无法控制,也不能避免。

每当突然想起她,往往会想出了神,陷入一种失神的状态。

如果我是一只鸟,一定忘了摆动翅膀,于是失速坠落。

泰戈尔说: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天空。

她清澈而深邃的眼睛,就是我的天空。

然而我已失速坠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我已经回不到那片没有她的天空。

浑浑噩噩过了一段没有她的日子(我连过了多少天都没概念),

有天上课时又突然想起她,拼命想压抑却导致更想,完全失控。

思念像橡皮球,越压它,弹得越高。

我无法排遣这排山倒海而来的思念,只能找个出口宣泄。

下课后决定绕路去m栋侧门水池边。

我刚穿进树林,远远看见她坐在水池边的石椅上,视线朝着水池。

上次看到她,是秋末,地上积了些落叶,而现在落叶几乎铺满地。

如果地球绕太阳的公转方向仍然是逆时针的话,现在应该是冬天。

但我却有夏天回来了的错觉。

我停下脚步。

思考到底是继续向前走,还是转头向后走。

我相信未来不管经过多少年,我回顾此刻,一定会觉得这是转折点。

向前走或是向后转,将导致两种不同的人生。

我决定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她身旁的石椅边,坐了下来。

她转头看了我一眼,竟然没有惊讶的表情。

“你为什么来这里?”她问。

“跟你的理由一样。”我回答。

我们都不再说话,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想开口。

过了许久,她突然弯身从地上捡起枯叶和枯枝,说:

“人家都说爱河爱河,将爱比喻成河,会让人陷溺其中。”

她将手中的枯叶和枯枝抛入水池,它们便缓缓浮在水面漂移、旋转。

“叶子和树枝,在河里可以悠游,自在而快乐。”

“嗯。”我点点头。

她左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右手捡了几颗小石子。

“可是沙子和小石子呢?”她又将沙子和小石子都丢入水池,“一旦落入水中,最后都会沉积在底部。”

“是啊。”我说。

“我和你一定不是叶子和树枝。那么我们谁是沙子?谁是小石子?”

“有差吗?不论沙或石,落水皆沉底。”

“没错。”她叹口气,“我们无法悠游,只能沉底。”

我们又静静看着水面。过了一会儿,她问:

“我是不是很坏?”

“你不坏。”

“可是我脾气不好、个性古怪。”

“那倒是。”

她转头像是瞪了我一眼,我笑了笑。

“我任性又没耐心,明明知道要跟你保持距离,可是……”

她叹口气,问,“我真的不坏吗?”

“不坏啊。为什么觉得自己坏?”

“这阵子我一直在否定自己。好像这样做,心里才会舒坦一点。”

我看着她的四分之三侧面,虽然她眉头皱起,但依旧完美。

“地球是圆的还是椭圆?”我问。

“应该是椭圆。但看起来是圆的吧。”

“嗯。不管地球是圆的或椭圆,都是圆。航天员在太空中看到的地球与拍摄回来的照片,都证明了一件事——地球是圆的。”

“你在帮我复习地球科学吗?”她有些疑惑。

我笑了笑,没回答她的问题,继续说:

“地球上有超过8800公尺高的珠穆朗玛峰,也有超过11000公尺深的马里亚纳海沟,两者加起来共有将近20000公尺的高低起伏。地球表面明明是崎岖不平的,怎么会是圆的呢?”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更疑惑了。

我还是没回答她的问题,接着说:

“那是因为地球半径很大,约6400公里,20公里的高低起伏对地球半径而言,实在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所以在航天员的眼里,地球是圆的,而且很光滑。”

她没再发问,只是眼睛睁得很大。

“其实你就像地球。”我笑了笑,“或许你有一些缺点,像地球表面有高低起伏一样,但同时你也拥有地球半径的优点和特质。所以在我这个航天员的眼里,你始终是光滑的圆。”

她的脸上终于闪过一抹微笑。

“我知道你的外表、名字、年龄、生日,我知道你美丽、可爱、任性、没耐心、脾气不好、个性古怪、敏感又善变,我知道你不讲道理、没安全感、偶尔放我鸽子、常把我视为空气、喜欢无缘无故骂我、不喜欢听我把话说完,其他的,我不知道。”

“看来我的问题很严重。”她笑了起来,很灿烂的笑容。

“我不仅不知道,也不在乎。因为我不相信地球上有任何高低起伏,会破坏地球的圆形表面。你可知道我在太空中看到你这颗地球时,我是多么喜爱那种光滑的圆、多么喜爱那种湛蓝的美。”我说,“所以请你相信,在我眼里,你就是光滑而无瑕疵的圆。”

“那是你眼睛有问题。”她依然灿烂地笑着。

“在我心里也是。”我最后说。

她愣了愣,随即闪过微笑,依然是那种闪电般的笑。

她的眼睛此刻更清澈深邃,而她的四分之三侧面始终完美。

夕阳快下山了,气温开始降低,但我只觉得温暖。

“你地球科学不错。”她笑着说。

“我毕竟是自然组的。”我也笑了笑。

“该走了。”她站起身。

“等我一下。”我弯身脱去鞋袜。

“你在做什么?”她似乎有点惊讶。

“清理一下。”我卷起裤管,尽可能往上卷。

“清理?”她更惊讶了。

我赤脚站起身,向水池走了两步到岸边,左脚先伸进水里。

“喂!”她惊呼。

我右脚再踏入水里,两脚站定。

由于裤管只能卷到膝盖上方一点点,而水位到大腿,

所以裤子还是湿了10公分左右。

“快上来!”她大叫。

“要有公德心。”我说,“我要把你刚丢的叶子和树枝捞起来。”

“神经病。”她说,“快上来!”

我开始在水中一步一步缓缓走动,走了十步,捞起树枝,

再走两步,捞起树叶。

她一直站在岸边,很焦急的样子。

我慢慢走回岸边,起身离开水池,把叶子和树枝放在地上。

穿上鞋袜,把裤管放下,大腿以下都湿了。

“神经病。”她又说。

“我修正刚刚说的,我也知道你骂人时很单调,通常只有神经病。”

“神……”她立刻改口,“你裤子湿了,会着凉的。”

“没关系。”

“你到底在干吗?”

“如果这水面代表爱河,就让它保有最干净、最单纯的样子吧。”

她愣了愣,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点个头。

“我们是沙和石,虽然无法悠游,只能沉底,但我们也因此不会破坏水面的清澈和平静。”

“嗯。”她又点个头。

“会冷吗?”她问。

“不会。”

“下次可以不要这么神经病吗?”

“会有下次吗?”

她没回话,只是注视着我,最后点个头。

“我们以后会不会因为这样下地狱?”她问。

“以后或许会吧。但如果从此完全断了,现在就已经在地狱了。”

“嗯。”她点个头,“走吧。一起。”

“一起下地狱?”

“也可以。”她耸耸肩。

我愣了愣,随即跟她并肩走出树林。

“你赶快回去先换条裤子。”她说,“免得着凉。”

“好。”

“然后打电话给我。”

我看着她清澈的双眼,好像又回到最干净、最单纯的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