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会遇见你(2/2)
“若有天我背上行囊,谁还会记得我?”
“出售卡码木吉他480。”
“机动车限牌离合肥还有多远?”
“开在手上的花——2014高中生满分作文精选。”
“北大虐狗事件回应:戴口罩男子系临时工。”
“神仙居住的地方——阿尔卑斯山。”
我试着从这一串无意义的转发记录里找到规律,先是把它们的首字母都排列出来,nrcncjkbs,显然不对。然后我拿出手机,把这一串字母用手机的九格键盘打出来。672625527。虽然不知道这串数字是什么意思,我还是把它记了下来。说不定是什么银行卡密码。
然后我试着在这些文字里找到彼此相关的词语,这可能是一句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惊云要用这种方式把它隐藏起来。我前后共找到了斑马,神仙,卡车,花狗。正在我即将绝望快要放弃的时候,若风的视频终于提醒了我。
若风……先有若风后有天,卡牌在手虐神仙?
我盯着从这些转发记录里画出的红圈组成的句子。顾惊云有什么仇什么怨也不可能转发了十篇互不相关的东西只为了告诉大家这句话。除非他脑子坏了,或者他是抗压吧的十六级大手。
黑夜总是难得的清静时刻。思瑶睡了,隔壁总在互相破口大骂的一对男女室友也睡了。我穿上拖鞋,静悄悄地出门去拿一罐可乐。黑夜里沉默的灵魂也都睡了,仿佛一台静止的老电视,噼噼啪啪地闪动着雪花,让人不忍心打扰。
我打开冰箱门的时候感觉到有人抓住我的手。思瑶站在冰箱旁边,光从下往上照在她的脸上,把她的眼窝照得更加深陷。
“你还没睡啊,这大半夜的。”我顺手拿了一罐可乐递给她。
“我害怕。”我这时候才发现,她的脸因为虚弱而泛红,眼睛里充满了坐卧难安的恐惧。她接过可乐,十根手指像是琴弦一样颤抖。
“怕什么啊,快点睡吧。”我一瘸一拐地穿过整个客厅,走到窗边去,打开窗帘,把窗台上的几块零钱握在手中。寒冷的空气和远方卡车的声音一起涌进了屋子里。
思瑶也走到我背后,她身上有洗衣粉和泡沫的新鲜味道,好像一张刚从造纸厂里运出来的薄纸。“我房间里有鬼。”她附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慢慢地转过头去盯着她笑了。我猜想这个笑容看起来一定十分难看。“你在和我开玩笑吧。”
“是真的有。”她的手不自觉的抓住了衣角,不屈不挠地重复了一遍。
“那带我去看看。”我跟在她后面朝她房间走过去,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看。我怀疑她可能会像马加爵一样骗我进她的房间,然后手起刀落取我颈上狗头。我平时对她没什么关注,这么长时间她还没动手,我真是要感谢她的不杀之恩。
她房间里的黑暗更加深远。衣服胡乱扔了一地,桌椅蜷缩在黑夜里,被她踢得乒乓乱响。“坐下。”她把我拉到她的床沿边。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她就要靠在我的肩膀上。她最终叹了口气,抬起手指向半掩着的百叶窗。“就在那边,窗外。我睁开眼睛,就发现有人在盯着我。”
“可能是只浣熊。”我站起来,拨开百叶窗。小区里的夜灯在窗户上晕出一团团暗淡的光圈,好像是新年夜里纸糊的灯笼。“它藏在树上,被你吓跑了。”
“浣熊总不会有人的眼睛。”她把脸埋在两只手里,“而且我听到了笑声。”
“那是树叶,或者你做噩梦了。”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从裤袋里拿出烟盒。那些烟的长短都一样,让人犹豫到底应该取出哪一支。黑夜是个好时候,沉静而令人安心。
“你想知道简意澄的事儿,其实应该问我。”思瑶半躺在床上,腿藏在被子里,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后果,但是多少知道一点前因。”
“我做事儿从来不考虑前因。”我盯着她,“你们知道的我都知道,我病得没那么厉害。”风透过她的窗户漏进来一点儿,把静默的黑夜吹得簌簌作响。我看到她裹紧了被子,好像是一棵种在角落里生了病的白杨树。“你在看顾惊云的人人吧,你也觉得他的死和简意澄的事儿是有联系的。”她提到顾惊云的时候稍稍地回过身去,不经意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害怕惊动窗外的大雾。
“你怎么知道的?”我从打火机骤然亮起的咔哒一声里看着她,她在盯着我背后,盯着墙上晃动的她自己的影子。“因为我也在看。”她这句话没有对我说,而是丢给了黑夜。黑夜永远讳莫如深,什么秘密都会保守。
“他的转发记录你看了吗?”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做出想探讨这个话题的样子。
她没说话,轻轻地看着我笑了。这种笑意我在某个久远的时候见过,三年之前顾惊云还和徐庆春在一起,这就是顾惊云见到徐庆春每隔五分钟爆发出来的x你妈时候的笑。现在想起来,这两个人好像都是上辈子认识的,我不记得他们的眼睛,他们讲过的笑话,他们从哪儿来。于是我吐了个不怎么成型的烟圈,来对抗这种突如其来的恐惧。
“别在我房里抽烟,我和你说过至少五遍了。”思瑶终于开了口。我又一时找不到什么合适的东西来把它熄灭,只能措手不及地夹着它,静静地看它燃烧。“转发记录那种东西,你真的觉得有用?从前苏鹿就告诉过我,能让人看到的密码都是假的。真的不想让人知道的东西,根本就不会写下来。时间久了就连自己都忘掉了。”
“你和苏鹿认识过?”我隐约觉得在很多年之前她们好像的确曾经相识,出则同辇入则同席。但后来她们就一个在庙堂,一个在江湖,和许多留学生一样分道扬镳。
思瑶的笑容像打火机的火苗一样一闪而过。“你觉得你看到了什么?”她把电脑转过来面对着我。我看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地回答,“先有若风后有天,卡牌在手虐神仙。”
“这是一首歌。”她摇了摇头,甚至没听出来我说的是个笑话。“如果你非要说它代表什么意义的话,这就是一首歌。从上往下看,歌词在重复的地方转发记录里也在重复。所有的字合起来就是——斑马斑马,你睡吧睡吧。我会背上吉他离开北方。”
风灌进我的领子里,从她头顶上望过去,能看到几片云飞快地把月亮遮起来。“他为什么要说这个?”我紧了紧衣服,思瑶的轮廓浸泡在月光里,皮肤白得透明,甚至能看到她一根一根青色的血管。
“这是他总唱的一首歌。”思瑶的指尖在电脑屏幕上划来划去。“以前苏鹿和他是室友,我去找苏鹿玩儿的时候就总能听到他自己在唱歌。”她点了点屏幕的右上角,“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你看这些东西的转发时间。”
我揉了揉眼睛,发现自己没看错。转发时间都在7月15日到7月16日之间。那时候顾惊云已经死了。思瑶近乎胜利地对我微笑了一下,“我告诉过你,这儿闹鬼。”
她颤颤巍巍地把被子拉过肩膀,胳膊细瘦,眼睛明亮。看起来真的很像一个中元节提着灯笼迷了路的可怜幽灵。冷意从我的每一根血管里漫上来。“这是别人登他的号转的,你别乱想。”我舔了舔嘴唇,觉得自己像鬼片里马上就要领便当的傻瓜。
“认识他们的那个时候,我还和徐欣在一起。”思瑶舒展地靠在枕头上,半闭眼睛。“那时候我刚来美国,天,水,空气,都特别干净。我就想当然地觉得,未来应该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好。”一种深深的苍凉藏在她的指尖,藏在她握紧被子的手中。仿佛夜风吹过倒伏的树枝。“那天是个大年三十,徐欣说要去带我玩,却带我去拜见了他的几个朋友。说是朋友,其实也就是几个一起鬼混的老生。他还说要和我安安定定地过日子。这话吓到我了,也吓到了苏鹿。苏鹿当时坚决要求我和他分手——”她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看起来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了力气。“后来苏鹿去找徐欣谈。我还以为她和徐欣说了什么坏话。其实谁都没错,当时我们太小,都不懂。”
她朝被子里用力地蜷缩了一下,声音越来越弱。“只有不懂世间这些人情的人,才能干净。”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恢复邦交——”我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她。她已经熟睡,发出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我小心翼翼地退出她的房间,忽然想到顾惊云的转发记录,然后打了个寒噤,推开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黑暗里苦涩的气味。满地都是雨后腐朽的叶子和烧焦的味道,闻起来好像刚刚举行过一个葬礼。我转过头去,旁边是思瑶的窗子。我看到了她窗户上一块未干的水印,接着心跳停了半拍——
那水印极为清晰,好像有人在她窗外站了许久,脸贴在窗户上,死死地盯着她,把所有的气息都恶狠狠地吐在了窗户上。而水印并没有一点消隐的痕迹,那人才刚刚离去——也许从没有离去。
<h3>【江琴】,2013</h3>
顾惊云提醒我的时候,我才发现已经来美国六年了。六年,我们初中门口那火葬场都倒闭了。
下飞机的时候正好赶上凯莱新生报到,飞机上一水儿的河南话四川话东北话让我感觉这不是飞美国的,是飞北京的,简直就是一首都机场。
我从一群和新进宫的小秀女一样叽叽喳喳的四川小女生身旁绕了过去,其中一个还在我后面不断地嘟囔,我一心想避开这群小蜘蛛精,她们的声音还是从我后面围追堵截了上来。“大姐,你踩到我箱子喽!”
靠,谁是大姐啊。等着吧,先让你们乐一会儿,待长了你们就明白了,有你们哭的时候。
顾惊云的车还没有来,我点上一支烟,看着这些被骗进宫里来从此故乡是梦乡的小侍卫小宫女,决定奢侈地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开始惆怅。小镇的天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混沌,没日没夜地下着雨,绝对不是那种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的潇洒,这里的雨是毫无感情的,凶恶的,憋足了一口气儿和你耗着——等着吧,看咱俩谁先杀了谁。
别以为美国就是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纸醉金迷温柔乡了,所有留学的学生,结果全都是被发配到小镇去——因为美国学校根本也没几所在城里的。这种小镇,在美国数不胜数,街道无比荒凉,每天天一黑,四亿人民一起回到远古时代。没车的不用说了,就是扛着十几斤的东西从超市回家当苦力的命,超市也远着呢,上山下山至少二十分钟。就算你有车,从这儿开到最近的城市也至少一个小时,对,就和河北离北京的距离差不多,千万别听中介那帮混球儿瞎吹,全都是扯淡呢。
什么,您说饭店?你指的是翻来覆去卖两种汉堡的麦当劳还是翻来覆去卖两种方便面的越南粉啊?噢,你想吃牛排,先开车一个小时再说,没车和我扯什么牛排,乖乖回家啃泡面去。泡面还不是中国的康师傅,是里面连调料包都没有的小干面。康师傅在这边可是奢侈品,物以稀为贵,一袋难求。少年你住寄宿家庭?那更好玩儿了,准备好随时变身小丫鬟忍受老嬷嬷的臭脸色挑刺儿外带逼你干活吧,每天分你一块比萨吃算给你面子,说什么合同包饭,我们都不吃饭你吃什么饭,对了,快准备双耐磨的运动鞋,把你那些花红柳绿的瓢底儿高跟儿小马靴该扔哪儿扔哪儿去,每天上学就跟山里孩子似的,翻山越岭走一个小时,脚磨出泡了那是你活该。
还真别说我吓唬你,我们有一兄弟才16,被寄宿家庭逼着打了一个月的黑工,每个周末像杨白劳似的早起晚归,还一分钱也拿不到。还有那倒霉的张伊泽,就出去玩儿了一会儿,寄宿家庭就给他打电话破口大骂他是个小婊子,这还不说,回去之后还掐死他一只猫,气得他给动物保护协会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惜打不通。别拿国内大学跟我比,国内大学你再怎么宅,想吃饭的时候还是能下楼和几个兄弟喝点小啤酒吃点小烧烤,我们这儿,做梦去吧您。
别以为你来这儿就能图个省事儿,学习图个清静,每个学期gpa的指标就能压死你。我一阅读课的同学阑尾炎,请了半个多月的假回国做手术,回来时候学校翻脸不认人,直接开除。再说了,饭都吃不上你省哪门子事儿啊,这就是真正的洋插队,什么叫插队啊,老乡家,青年点,所谓青年点就是学校周围唯一允许租给留学生的小社区,你国内拉开窗帘看到的是夜景,我们这儿就是死黑,真是死黑死黑的,半个人声也没有,老黑都在黑暗里猫着你也看不见他,伺机而动等着袭击亚洲人。想出个门最好带上现代防身武器,随时准备与狼共舞,我说的不是老黑,是真狼,大野狼,看见你还龇牙咧嘴的。
还有传说中青年点的party,我告诉你吧,说到底那就是农村七大姨八大婶串大门子,时不时地还得拎一串大蒜二斤老白干,坐下就开始东家长西家短。我们这儿没老白干,一箱啤酒代替了。对了,你不到21还买不了啤酒,警察抓,饭店里点个饮料都不行。我也想奋斗但是浑身像块儿用完剩下半块儿的橡皮似的,再也使不出来那种劲儿了。你到了学校,美国老师那一副“你能出来上学,就是受了莫大的恩典,你刚从监狱一样的国家里逃出来,你应该重新做人,好好表现,悔过自新,争取立大功,能不用再回到监狱里”的熊样,那种眼神能恶心死你。真的,一点不夸张。
所以啊,少年们,趁你们对国内的回忆还没变冷,还热乎,抓紧时间让它们往你的梦里面多跑跑吧,记住你们家门口阳光晒下来的香味,记住小饭店里牛肉面汤的味道,记住你和朋友在一起,夹在欢笑里初夏和草汁的味道,记住你少年时代女朋友的脸——因为你肯定再也见不到她了。千万别信什么异地恋。
但愿你们还能借着睡神的美化,让红热的光芒投到你的眼皮上,但愿你们能在睡梦里对喧哗甚至荒谬的年轻时代达成最刻骨的理解与怀念,因为这是世界送给你的最后一个礼物,最后一点美和热情,千万别以为它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它用完了就没有了。我不想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像我一样,混账到都快记不清爸妈的脸了,回家之后初中门口的火葬场都被拆了,空气里还留着点灰烬的生腥味和没完成的葬礼的气味,那条在太阳底下成天打哈欠的老狗也死了,整个城市变得翻天覆地,原来的万寿路变了商业街,原来的万达广场变了大酒店,就连在我家门口开小卖店每天多塞给我一板话梅糖的大娘都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原来的同学还在谈着哪本杂志办得好哪儿的螃蟹面好吃却好像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了,我妈新养的狗都冲着我叫。那才是真正的儿童相见不相识。
6年了,我就这么糊里糊涂地长大了,小的时候觉得乡愁都是狗屁,从万里觅封侯到关河梦断,岁月它太长了,长到可以收去你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壮志未酬。我的城市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它甚至都已经不愿意进入我的梦里了。我想给过去的岁月盖一面旗帜献一束花,却发现它连块墓碑都没有。我在太阳刺眼的老街上不断地走着,像是有个声音在我身后温柔的,悲凉地提醒我——继续漂泊吧,你无路可去了。
我他妈再也没有力气反驳它。
我在禁止吸烟的牌子下面明目张胆地把烟踩灭,顾惊云那小子还没有来,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顾惊云,你丫五分钟之内还不到的话,下学期所有的作业你全完蛋。”其实我也就是吓唬吓唬他,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他答应我的大事儿没有做不到的,这货长得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办起事儿来还算靠谱。
之所以这么不择手段地让他把汽车当飞机开,是因为一秋天来的小新生不知道抽了哪门子疯从国内开始就手机qq微信一直轰炸我,非得来机场接我机,你说我就圣诞节放假回个家他至于亢奋得跟生离死别似的吗?没办法只能一个劲儿地和他斗智斗勇斗到最后自己都恶心了,现在还在小树丛里跟做贼似的躲着,生怕看见他那白色的别摸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活脱脱一007。
我就说这留学吧,只要你物理上是一雌性生物,准有几只小蝴蝶在屁股后面跟着你乱转,当然也不一定,比如我这个就是一小苍蝇。我有一天实在走投无路了就开始和他热泪盈眶地埋汰自己,我说老子已经给自己糟蹋成这样了,短发大脸虎背熊腰,你还跟着我你是图什么啊,难不成你有同性恋倾向。结果这丫的根本就没听进去,我都怀疑他根本就不需要与人类进行沟通与交流,就知道跟伪军似的点头哈腰耍嘴皮子,满嘴“太君”、“哈伊”外加扯开话题,你看我刚和他说完这事儿,他立马就给我扯上他们家族传统,说他们家男的出门必须穿阿玛尼——姥姥的,这是一什么家族传统啊,真是犬父无虎子啊。
这货还没完了,滔滔不绝地开始发表他对古奇驴牌范思哲的各种见解,这套言论就像一煮熟的鸡蛋黄儿似的,杀伤力极大,把我一肚子没说完的话硬生生给噎进去了,我被噎得直翻白眼儿,直挺挺地憋出来一句“我第一次见人把阿玛尼穿成这样——”他还满脸无辜地问我怎么了,我没理他,本来嘛,我第一次看见人把几万块钱的阿玛尼活脱脱地穿成了地摊军大衣。
顾惊云的小跑车终于比我想象的还要先到了,我没想到的是,徐庆春从车里面先下来了,提着她驴牌的手提箱,戴着大墨镜穿着豹纹儿的高跟鞋,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在坐飞机之前还要把自己硬塞进紧身的小礼服裙里那绝对是抱着一种烈士的心情。“老公——”老远就能听见她挂在顾惊云的脖子上,挤出来的娇滴滴的声音,“老公亲一个嘛。”
这种电光火石,光怪陆离的场面常常都能震撼到我。我见围观群众三三两两地凑过来了,就没敢往他们俩的小戏台那儿走。顾惊云隔着徐庆春的怀抱,远远地看到了我,歉意地对我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我就搞不懂,这俩人平时在家里自相残杀血肉横飞,互相都恨不得把对方弄死,到外面又要大张旗鼓地摆出你侬我侬的样子,演得跟真的似的。
等徐庆春终于结束了她模仿一根又长又黏的蜘蛛丝的表演,志得意满地拉着小箱子离开的时候,我走上前去,“老公——”我学着她的样子扭得春色满园,“老公你想不想我啊?”
“x,你小子还是这么贫。”他没好气地笑着推了我一下,我看着他需要被这些平静的动作掩盖起来的惭愧,觉得有种奇怪的满意。“快走吧,再不走小王八蛋就追上来了。”我钻进车里去,雨水顺着车窗的弧线流到我眼睛里,冰冰凉凉的。
“给,”他掏出烟盒,扔给我一支烟,然后自己不吭声地一直开车,雨水昏天黑地地泼在窗户上。我从来没见过这小子不说话的样子,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天南海北地侃大山——对了,除了前年10月份那几天。所以我知道,他沉默的时候肯定要出点什么大事儿了。这种“坏了”的预感让我心里有种麻酥酥的,触电的感觉,人掩饰恐惧的时候会不停地说话,所以我打开窗户把烟弹到窗外去,然后问了句蠢话。“你怎么啦?”
吱的一声,车子猛烈地打了个滑,把我震到车门上去了,我看了他一眼,他还是在若无其事地开车,说不清为什么,他开车的时候我从来不敢破口大骂。
“有时候我也觉得我对不起庆春。”他对着远方,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在练习着说这几个字。“但是——”
“怎么你觉得烦啦?打累啦?我告诉你过几天你对着镜子打飞机的时候就开始想她了。”我往肺里用力地吸了口烟,不置可否地笑笑。
“别贫了,我说真的。”他把车放任地开着,然后认真地看向我的眼睛。周围的雨声忽然变得无比庞杂。嗡嗡的震得我的鼓膜发疼。“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多好啊,我还以为她是永远能让你轻松的那种女孩儿。江琴你知道吗?有的人放任,有的人坦然接受自己的放任,这个时候这种放任就变成了热烈,自由,就变成一种美德。可是他妈的她现在怎么就变得这么——”他的手用力捏紧了方向盘,“这么神经质。”
我文学水准其实不怎么样,到今天也没法形容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一铲子一铲子挖了一辈子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矿坑塌下来,变成了自己的坟墓。
“你后悔啦?”就着窗外滂沱的水声,我不敢看他,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不了自己的语气了,“我x,顾惊云,你丫有病吧,当初你什么都不要了也要和她在一起,现在你知道他妈的后悔啦?”
“我早就知道了。”他说话的语气永远都不给你任何质疑的机会。
“——好吧。今天几号?”我随便地转移了个话题,想让气氛变得轻松一点儿。无论我们这群人之间出现了什么争执的苗头,先打退堂鼓的总是我。我不喜欢吵架。一点也不喜欢。
“31。”他平静地回答,“12月31。”
“今晚上元旦你得搞个party吧,”我漫不经心地问着他,“我可是在国内都日思夜想着你给我介绍几个小妹子呢。”
“那必须的,”他笑了,“今晚还有几个,几个小新生。”
对了,顾惊云,这就对了,别以为我看不到你提到小新生的时候语气微妙的变化,就好像整个人都被光芒点亮了。别藏了,你今天这出悲壮的表演,不过是为你接下来又一次卑劣的遗弃找借口。你别忘了我认识你的时候,我19岁,你才17,我当时以为你就像你表演出来的一样天真勇敢卓尔不群,我还以为你像故事里写的那样有一颗滚烫热烈的心脏,我同情你,就好像看到早九晚五的公务员写下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一样的同情。因为我自己的愚昧无知,我竟然以为那是爱情。你还记得前年秋天吗?你离开我的时候多果断啊,你从那个悍马哥手里抢过徐庆春的一出多漂亮啊,在10月阴沉寒冷的清晨决斗,还被警察直接铐走,多壮烈的一幕传奇,谁都以为她是让你不顾一切的,唯一的梦想,你们俩就像是比才歌剧里的斗牛士和卡门——可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10月份你那开公司的爸爸破产了然后猝然离世,你家里不仅断了所有生活来源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这个时候富婆徐庆春不是你唯一的梦想而是你唯一的救命稻草。你所有的卓尔不群背后都藏着苦心谋划,所有的热烈勇敢里面都写着步步为营。顾惊云,你演得太棒了,现在谁都觉得你是个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悲剧英雄,谁都同情你被梦想轰轰烈烈燃烧过以后残留的灰烬折磨得不堪一击。
你那点梦想婊的小聪明我早就看的清清楚楚,世界这么大,你看了也没什么用。还好你当年遇到的是我不是别人真他妈万幸——顾惊云我告诉你,徐庆春可不是我,她已经带着她所有的尊严一起被你踩在脚下,她已经真正地发狂发狠图穷匕见,就像是一场暴烈的飓风,只会想着置你于死地,根本就不会在意顺便带走了周围的高楼,民居,以及一个城市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