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2/2)

“梁超,”玛丽莲从大厅里婀娜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梁超?”她慵懒地笑了起来,临水照花一样把自己的长发轻轻甩到后面去,“看什么呢,我们那边三国杀四缺一。”她就像一个闪闪发光的精致展品,摆在玻璃橱窗里,被镁光灯照射着,被空调调试着温度,一天比一天散发出更加美好的光芒。

我深深地呼吸一下,用力地平复下去已经泛到喉咙上来的混浊的哽咽。“来了,”我跟着她走过去,至少玩一个三国杀我还是玩得起的。我这样想着,然后潮水一样的冰凉从某个地方慢慢地渗出来,争先恐后地漫过心脏。

这个城市里充满了该死的醉汉,南美的,印度的,黑人和韩国人。楼上不知道是谁喝醉了酒,呕吐进马桶里哗啦哗啦的声音跟着号啕大哭的声音一起震荡着楼顶的地板,还有人用力跺着地,唱着歌,我们好像置身在非洲食人族占领的原始丛林里。杂乱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在大脑最浅的表层上刮擦,像块锈了的铁皮。我把放在吧台上的威士忌吞了下去,它有半杯,放在那里,到了它们进入我喉咙的时候我就后悔了,一阵阵烧灼般的恶心,我没法不去想它,然后开始对自己生气。梁超,我想着,如果你必须要去死的话,这并不是一个好的死法。玛丽莲在我身边,身上有蜂蜜和某种名贵香水的味道,蕾汉娜没完没了地唱着那首only girl in the world,鼓点把房子摇动得像纽约中央火车站。我觉得如果她经常在我身边,我会很快地和楼上的人一样,变成个该死的醉汉。

那些酒已经滑到我的食道了,我现在非常想离开这座乱糟糟的房子,而且感觉糟糕。出了门吹吹风可能让我清醒一点,x,现在我连厕所的门和房门也分不清了。全都是他妈的白色。满屋子都是杰克丹尼和着可乐的味道,这让我想吐。我费了半死的力气,试着不让别人注意,自己出了门,站在连廊里点了一支烟,晚上的风吹到我脸上来,这座城市光秃秃的,四处是白色塑料的屋顶,像是个刚从停尸房推出来的病人,一点也不旖旎。楼下停着一辆尼桑的家庭轿车,开着大灯,大概是三楼的那些家伙,他们又开始吵吵嚷嚷的了,我敢说在一个清醒的人眼里,一个醉鬼看起来要比方舟子活蹦乱跳的出丑更加有趣。他们下楼下到一半,几个人架着一个醉鬼,一边下楼一边抱着他推推搡搡,“看我怀中抱妹杀——”抱着醉鬼的那个小子往前一扑,冲着早下了几步楼的红头发家伙大声喊着。农村非主流,我嘟囔了一句,希望声音没有大到让他们听见。

林家鸿从那辆车的驾驶位上下来,隔着夜色,我看不清楚,但看他那举手投足之间,还是那种忧国忧民的样子。这小子不管干什么都是一脸国恨家仇,不让他去演个屈原还真是白费了这块材料。吐得满地都是的那个醉鬼大概就是那个徐欣了吧,他们吵嚷的声音把夜色都染得满是酒味。我叫梁超,我在参加一个愚蠢的party,浓烈的夜色沿着我的每一个细胞袭上来,我觉得胃和食道快要被烧着了。然后我看见苏鹿,那个小姑娘,她靠在车窗边上看着徐欣。徐欣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一样,冲过去,抱着她,“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是我自己犯贱,我有病,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他哗啦一声吐了一地。冷风和着这种汽油一样的味道往我鼻子里灌过来,现在的小孩儿啊。我这样想着。都是从湖南台脑残偶像剧里走出来的。

站在二楼的连廊上,能让我有一个俯视的视角,又不是太高。一支烟快灭了。风吹得我口干舌燥。栏杆上都是白色的皲裂的油漆,有那么几坨鸟粪贴在上面。下面的人忙忙碌碌,大惊小怪,声音快要把黑暗的夜色撕裂了。我的身体,胸腔,耳膜,眼前的一切,都被慢慢地撕开。树丛后面躲着简意澄,他的头发搅在稀松的树叶里。我看着他拿出手机,徐欣抱住苏鹿,车灯把前面的路照亮,像在一个简陋的摄影棚里。他按下快门,镁光灯亮起来了。咔嚓。

我的食道里有一团火。口腔被烧得发干,慢慢地泛出甜味儿来。这些小孩,我模糊地想。林家鸿发动汽车,声音嗡嗡地响了起来,我如果有这么一辆车就好了。街道很静,除了一两声狗的吠叫。如果是个摄影棚的话,现在垃圾箱旁边的丧尸就会跳出来,龇牙咧嘴。在洛杉矶和亚特兰大,人们喜欢丧尸,在这里,人们用照相机。丧尸聚集在好莱坞,它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存在。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h3>【江琴】,2014</h3>

我19岁生日那天顾惊云送了我一把枪,是货真价实的枪,不是沃尔玛里卖的那种猎枪。我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这玩意儿,他也没有告诉我。我只是知道在美国不那么难。那把枪端起来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凉的铁。我很喜欢这类礼物,而不是那种腻人俗气的布娃娃、花。我喜欢它甚至把它当作了我的吉祥物,虽然我知道我永远没有勇气扣动扳机。

我总想知道枪子出膛的时候是种什么感觉。那是把好枪,我看得出来,枪管还闪着寒气四溢的光,发着黄铜和火药的味儿。我走到哪儿都带着它,偷偷地放在书包里,放到用手能摸得到的位置。这东西让我每次在警笛响起来的时候都心里一惊。

有那么一次,那是个夜晚,我的车坏了,走在路上,山路上没有路灯。我身后有一辆卡车跟上来了,一直跟着我,路上空无一人。我低着头,踩着路灯下自己长长的影子,吓得双腿发软,那把枪就在我的包里,我能摸到它,它特别地坚硬。然后一个白人醉鬼从车上探出头来,恶声恶气地向我要手机和钱包。他们的车慢了下来,狗日的白人老鬼子从车上伸出一把刀来,告诉我不许动。我把手机和钱都从包里掏了出来,没有多少,当时的手机也不值钱。该死的是我的信用卡,又要挂失,补办。那把枪就躺在包里看着我,睁着漆黑无底的大眼睛。我的手摸到它,又放下。它太冷了,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抓不住它。那人接过钱包以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我也忘记了我是怎么走完剩下的路回到家的,只记得到家之前那辆卡车又一个急转弯开了回来,白人醉鬼用刀指着我的喉咙,吼了一句,转身走了。

你看,枪这玩意儿对我的意义,并不比一块木头疙瘩大。你是个有胆色扣动扳机的人,你用任何武器都能达到与之相同的效果。比如徐小姐,拿着一块儿砖头也能平步武林独孤求败,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而我就算把枪掏出来握在手上在自己脸上写上“犯罪分子”几个字,遇到对手的时候还是会被顺利地解决掉扔到海里喂鱼。我一向喜欢鱼,我不知道到那时候鱼会不会喜欢我。

尽管这样,我还是很喜欢这块儿废铜烂铁,当我拿到它的时候我觉得血液顺着脉搏一直跳动,顺着寒冷的枪柄燃烧上去。它和这雨淋淋的小镇是不相称的,有一种洛杉矶的意味,狂躁,炎热,世俗,四处闪烁着霓虹灯,莫妮卡就要去那儿,我觉得这和她的气质很相配。我说的是我从前的同学莫妮卡,不是那个《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长发大胸的意大利大妞儿。洛杉矶是个迷幻之城,我觉得她应该死在那里。那就对了。有的人生下来就活不太长,我对这个很敏感。张国荣,梅艳芳,还有我小学那个美术老师,我从10岁时候就开始这么觉得,结果他们在我14岁那年统统回了老家。

不过简意澄一定活得很长。我用我的人格加上我的三只猫担保。千年王八万年龟,这个世界就是为他这种人造的。作为顾惊云的新室友,我亲眼看见他在一个大雨夜里醉醺醺地闯进我家又哭又闹,满地打滚,“我和我的寄宿家庭闹翻了,我没地方去,”他是这么说的,“他们都不要我,我求求你了,你留下我吧——”他拽着顾惊云的裤脚,浑身都是湿的,我们家的地毯,客厅,变得雨气蒙蒙。他总能把所有的地方都浸湿成一片灰蒙蒙的颜色。一哭二闹三上吊,这招对顾惊云总是有效。这个色厉内荏的王八蛋。“琴姐,你帮我把他抬到你房间里去。”他站在客厅里,对着我束手无策又而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还没等我答话,简意澄已经猛扑起来,抓住顾惊云的手,“我不要”他拖着满是酒精味儿的长声,眯着眼睛,像一滩泥一样,下贱而妩媚。“我要你给我讲故事。”

我觉得我的白眼儿翻得不算个惊天地泣鬼神。这小子让我头痛,我脑子里有根筋一直在跳。“好吧,”顾惊云费了点劲儿,从地上把简意澄夹着胳膊拖起来,“我他妈给你讲睡前童话故事,你是听开膛手杰克还是得州杀人狂,先说好了啊,我可不会讲什么温婉柔美的。给你讲完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回到琴姐屋里睡觉——”

他们觉得简意澄这种人和姑娘一样,弱小,没脑子,没威胁,就是疯疯癫癫dramatic(戏剧化)一点儿。他们总这么觉得。不过都和我没关系,管他们是要玩什么琼瑶剧还是郭敬明。爱情并不重要,对吧,怎么就有人为这个煞费苦心,这一类的傻x在这个世界上还为数不少,对,不管她们以为自己有多聪明多成功布了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局,她们都是些傻x,偏偏还要高兴得像在宫斗片儿里胜利者最后当上九五之尊一样。你可以抢东西,但是如果你抢来的是人,不是东西,整个事情就会变得很没意思了。我躺在房间里胡乱想着,开着灯,我知道就算我睡着了,简小姐也会破门而入把我吵醒,而且在我袓国度假的阿玛尼哥隔三分钟就用非主流字体给我发过来的“莪想伱”一类的微信让我很烦躁。我简直想像《画皮》里的陈坤一样戳瞎自己的钛合金狗眼。虽然有点儿阻碍国家经济建设,但我真心觉得有的时候农村真的不应该通网。村长的儿子也不行。

简意澄破门而入的时候我已经昏昏欲睡了,他踮着脚,静悄悄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回身轻轻地关上门。声音又软又腻,软得让我心慌。“嗨,”他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其实我可以睡在地上,没关系的。”他那娇滴滴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喝多了酒。

“没事儿”我做出一副含含糊糊的样子,像是个睡前的人。“你上来吧,没事儿。”我没翻身,回手去拍了拍我身边的半个位置。他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身上一股很浓重的宝格丽男香的味道,呛得我晕头晕脑。他坐在床上就像只小鸟儿一样,我都没感觉到床塌陷下去。他连呼吸都是软的,让人脑壳儿痛心里发慌的那种软。房间黑漆漆的,沉默无声。沉默是两个半生不熟还必须躺在一张床上的人之间那种该死的沉默,外面在下雨,被子,床单,都是潮的,混着雨的那种声音,让人觉得腻得心烦,像是融化了的甜筒冰淇淋上滴下来的奶油,流得整个房间一片肮脏。“琴姐,”简意澄软软地摇着我的胳膊,他是习惯于打破沉默的那种人,“你睡没睡嘛,你要是没睡的话,就和我聊聊天——”他一边说话,一边玩儿着手中的手机,那手机是苏鹿送给他的,蓝色的棒棒糖,像是一块薄薄的糖霜蛋糕在黑暗里发出蓝莹莹的光。“快睡吧,明儿还得上课呢。”我嘟囔着,他仰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徐庆春她在到处找我吧,每天都这样,满学校都知道了,她是为什么啊,她那疯疯癫癫的样子,顾惊云也能喜欢她?琴姐你也不喜欢她吧?我知道,我能看出来——”简意澄转过来看着我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琴姐,如果你真的是个男的,我说什么也得和你在一起。”

从黑暗里看过去,手机的亮光简直刺眼了。他屏幕上是张照片,刚刚拍出来的,是顾惊云的房间,徐庆春的艺术照还挂在那儿,民国的旗袍,嘴里叼着一根烟,表情老练得像个女特务。我不知道他要把这张图片给谁发过去,但我琢磨着,心里已经有个数儿了。我的手机放在枕头下面,短信发来的时候会振动,徐庆春刚刚才给我发过来一条“最近看到那小贱人没,看到贱人就告诉我。”她说的小贱人就躺在我的身边,正在使尽所有奇谋妙计,想着法子把她气成心肌梗死。我觉得我像个他妈军统联络站的站长,明面儿上就是个酒楼老板,迎来送往八面玲珑,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我是谁的人呢?我问自己,我记得以前我老爹和我说过,当时的大人物都是双面间谍,八方周旋见风使舵。我他妈谁的人也不是。外面的雨声让我觉得恶心,每天都在下雨,我在这种潮湿恶心的天气里慢慢地睡过去,徐庆春有一把刀,一把菜刀,她曾经挥舞着菜刀四处追赶顾惊云,她真的劈了下去,头发蓬乱着,像个疯子一样,一脚踩着高跟鞋,眼睛里全是血丝,嚷着我听不清的话。我做梦梦见了那把刀,沉甸甸,冰凉的,刃上淌着几滴血。

<h3>【苏鹿】,2014</h3>

我的头发长了,比我从前想象的还要长,打着卷,分了叉。每次我洗澡的时候都要洗好久。水声和着模糊的灯光,排风扇旋转的时候和我千里之外的家乡没有区别,就像是泡过木芙蓉的新鲜雨水,顺着青石板慢慢地流到每个缝隙中一样。雪化后的水流进漫长的夏天里,我的脑子里总有这样的场景。

我在哪儿呢?我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抹着蒙上一层雾的镜子。烫过的头发长出来一截,乱蓬蓬的,不直也不卷。水滴在瓷砖上啪嗒啪嗒。我是谁呢?总不该是一个在舞台上没完没了唱着咏叹调的歌剧演员吧!

最近每当我画画的时候,我都莫名其妙地想到这么个舞台,也许是舞厅吧,老式的音乐,红色的帷幔,人人都旋转着,名贵的丝绸和旗袍,光线让人目眩神迷。我现在身边的那些人,我也说不好应不应该叫他们同学,我在现实里面不会经常想起他们,也不会和别人提起来,可是我做梦的时候总会梦见他们。从小我就会有这样的梦,像一帧帧色彩失真的胶片。徐庆春是个军阀家提着枪的小姐,江琴是个地下党联络站的站长,夏北芦喜欢坐在咖啡店里看书,穿着一身浅底儿苏绣的旗袍。顾惊云端着盘子,头发抹得油光锃亮,“要点儿什么?”他那种一本正经的样子简直让人捧腹大笑了。而我自己呢,我曾经有那么一次机会看清我自己,衣服是棕红色的皮夹克,洛可可式的,夸张的叠堆起来的卷发,轮廓尖利,眼窝深陷。我是在一个商场的橱窗上,一个黄铜的镜面上看到我自己的。我把这个场景画了下来,但是这不是我,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这只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半生记。”我在描画霞光下长长的影子的时候为它取了个名字。半生记。我用了很多灰秃秃的色彩,像是凉凉的雨天一样,让人看着胸闷,心里害怕。我从来没有想要让别人害怕过,我也从来都不怕别人,不怕他们给我各种各样的脸色,但我却开始害怕我自己的画了。想到这个我就开始笑起来。

随后我的洗手间门被敲打起来了,“干什么?”吹风机的声音太大了,连我自己都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我拨开往下滴着水的乱蓬蓬的头发抬起头来,“干什么!”我吼叫着又重复了一边。

“我去个洗手间。”是林家鸿的声音,我刚想问你怎么闯进我家来的,他好像也意识到了哪儿不对,解释道,“我们都来了,一会儿咱一起去小肥羊吃饭。”

我的头发吹得半湿不干,裹着毛巾开了门。我觉得人想上厕所的时候在外面憋着总不是件好事儿。棕色的巨大浴巾堆在我头上,我看起来像刚从一个阿拉伯商队里出来。水滴在脖子上,掺着洗发露,一滴一滴地往四肢百骸里渗进去,刺得浑身发冷。我看到顾惊云靠在门框上,看见了我,眯起眼睛轻闲地笑笑,好像刚刚脱下绸缎长褂放下手里的鸟笼一样。“哟,大爷,”我一边用毛巾揉着头发一边和他开着玩笑,“你也在?我还以为你被徐姐绑架了。”

“哪儿啊,”他嚼着口香糖,一口北方话卷着舌头在嘴里打着转,含糊地回答道,“徐姐早就不跟我玩儿了。”他对着我点点头,后面刚好有个人推开门,是张生面孔,我从前没见过。“张伊泽,”他马马虎虎地把那个瘦削的男孩子一把搂过来,像是归拢一把大葱,然后拍了拍他的背。“这是张伊泽,”他对着我和厅里的几个人介绍道,“一起玩儿过的,你们该记得吧。”

我仔细地端详了一下那个人,我并不擅长记人的面孔。那是个蜜水里泡大的,看来娇生惯养的男孩儿,眉眼长得很细致,有点儿媚气,像是一条街上沙沙作响的法国梧桐一样。皮肤和我比起来都太过嫩了一些。他穿着一双gucci的男靴,随意地在玄关的垫子上蹭了蹭,我看着他,但是不喜欢他,这个戴着爵士帽一身名牌的家伙。他是很多女孩儿会喜欢的那种,像是卡布奇诺上心形的奶油小泡泡。他抬起头来,瞪着我看,脸上还带着那种柔软泛着金边儿的笑。我也瞪着他,但是他的目光很快地就扫过去了,朝着我点了点头,走到我家的客厅里,和刚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林家鸿他们很有礼貌地称兄道弟起来。我想刚才他瞪着我看的眼神大概是我的一个错觉。

一直到了小肥羊,我还是觉得脖子后面满是水渍,像被长长的针扎了进去一样发冷。我身旁坐着简意澄,他和那个张伊泽坐在一起。“昨儿你去哪儿啦?”简意澄住在我们家的客卧,昨天他那双经常穿的红色乔丹运动鞋不在了,我是晚上出去煮一碗方便面的时候看到的。他平时很少晚上出去,我当时想起一个鞋自己走动的鬼故事,吓得心慌。“我?”他不知道在给谁发短信,一边玩儿手机,一边笑着,“我哪儿也没去,在家里睡觉。我从来晚上都不去哪的。”

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谎,要么就是闹鬼了。我不再说话,把眼前的牛肉羊肉鱼丸虾丸一股脑儿地倒进火锅里,火锅咕嘟咕嘟的,上面漂着一层红彤彤的油,雾气慢慢地升起来,好像里面煮化了热气腾腾的一轮太阳。“我这学期刚来,”我听见张伊泽转过身去对桌子那边的林家鸿说起来,他们一个是省,一个是直辖市,同在一个地方,说的本来是差不多的方言,在一起却偏偏说起普通话来。“我妈妈本来是要送我去读私立高中的,实际上他们已经把录取通知书寄来了。后来我爸爸说读社区大学吧,出来锻炼锻炼,毕业也能快一点,还不用考sat,sat特别难考呢,”他优雅地端着筷子,夹了碗里的一个鱼丸,然后转过来对着我这个方向,仍然是那种泛着烫金的金边儿的笑,“你说是不是呢,鹿姐?”他的语气真的就像个天鹅绒包裹着出生的,天真的小孩子一样。

我不说话,用大勺捞着火锅里的油和煮烂了的粉条,热气熏得我一直冒汗,汗把我的妆花了,流下来刺得我眼角发痛。我看了看对面的江琴,再看看旁边不断地去洗手间补妆的玛丽莲,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变得阴阳怪气儿的。“噢,你在和我说话吗?”我好像刚刚反应过来似的,哈着嘴里热辣辣的蒸汽,对他笑起来,“我不知道,我没考过sat,我也不是你姐姐。”

“哎哟,张总挺厉害嘛,”顾惊云从桌子的另一头抬起头来,手里晃晃悠悠地夹着筷子,“私立高中,是哪个啊,伊顿公学?”

“伊顿公学是英国的,”张伊泽仍然一脸笑容,说话的语调好像在读诗一样,“另外,顾大哥,不用叫我张总,叫小张就可以了。我可担不起什么爷什么总的。”

我们从来不管顾惊云叫顾大哥,一般都是叫顾爷。说实话,这儿的人都习惯了某爷某总的开玩笑,像是表达熟络的某种方式一样,第一次听到人这种看似谦卑的拒绝,江琴愣了一下,我能看到她的脸上有点别扭,“苏爷,”她半开玩笑地叫着我,“我吃饱了,陪我去一下洗手间吧。”我站起来,看到林家鸿在闷着头吃饭,他推了推眼镜,脸上有点汗津津的。那个叫张伊泽的人是梁超带来的,他班上的同学。梁超也低着头努力地对付着一条长长的油菜,谁也不看谁。我往外走,餐厅里是暗红色的,光滑的色调,天棚很低,地面映出我们薄薄的影子来。

江琴走在我前面,气氛怪异而沉闷。她走了几步,往店门口扫了一眼,忽然停下了,好像快要踩到地雷阵似的,一个转身捂住我的嘴,一手拉住我,“别动!”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急迫,带着点慌张,她用力地扭着我,弯着腰,从吧台前面躬身滑过去,躲到嵌着暗红色瓷砖的洗手间旁边,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怎么回事?”我的声音不伦不类地从她的手指缝里传过来,她皱着眉头,指指门外,脸上严肃而惊恐。

她终于来了。

我看见徐庆春蹬着一双12厘米的高跟鞋,白色的高领毛衣,扬着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路易威登,好像在提一个炸药包一样,杀气四溢,虎虎生风,我看着她,她的腰板挺得直直的,像是用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才把它挺起来的,有那么一瞬间吧,我觉得她好像马上就要坐在地上尖叫哭号起来了,但过了一秒,那张锋利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写满了杀人两个字,密不透风。暗红色的空气变成了刀子,变成了刀刃上渗出的鲜血,味道生腥而新鲜,每个人都闻得出来。前台的小姐犹豫地凑过去,“女士,请问你要——”

她面无表情地一甩胳膊,把那可怜又不识时务的小姐狠狠地甩到了一边,高跟鞋咔哒咔哒地直往顾惊云那张桌子冲过去,店里的客人都慢慢地寂静下来了,只剩下无数个火锅在透明的桌子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她的高跟鞋好像刀子一样在瓷砖地上一刻一个洞,她径直走到缩在角落里的简意澄前面,啪地把包往旁边一扔,抬起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他的脸上迅速地留下了一个血印子。徐庆春不说话,没有表情,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咚咚地往墙上撞起来,用膝盖往他的肚子上狠狠地顶过去,咣啷一声撞翻了椅子。她不尖叫,不骂,一句话也没有,凌厉宛如刀刻,只有简意澄的头撞到墙上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着,像是枪炮的响声,一声,两声,三声,漫长得好像永恒。

江琴死死地从背后抱住我,手压在我的肩膀上,事实上我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了,我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木木地看着这个场景,满眼都是暗红色的光,桌子上也没有一个人站起来,她这种旁若无人又视死如归的气势已经把所有人都震慑住了。徐庆春顺手抄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砸到简意澄的头上,玻璃杯哗啦一声碎掉了,水流了简意澄一脸一身,她好像要把简意澄捏碎一样,歇斯底里地按着他,撕打着他,要把他生吞活剥,就像猛兽见到猎物那样。她手上什么都没有,却像是拿着一把刀一下一下地朝着简意澄狠狠扎过去。简意澄终于开始尖叫挣扎起来了,我以为他已经死掉,已经窒息了。顾惊云这时候闷闷地站起身来,挡在简意澄身前,他高得几乎把简意澄完全遮住了,“你够了吧。”他对徐庆春说。见了这场景,桌上居然有人痴痴笑了起来。我离他们距离远,看他们的唇形能猜到是“原配打小三”一类的话。

徐庆春抿着嘴,脸色铁青,她简直不是一个活人,我当时脑子里只有这一个想法,从天而降,力大无比,好像是天灾,带着视死如归的蛮劲儿,她的动作一点儿也没有变,越过顾惊云奋力地去打简意澄,啪啪地甩着他耳光,顾惊云推着她,把她轻轻松松地抱住,她恶狠狠地奋力挣扎却动弹不得,简意澄这时候也稍稍地能活动了些,从桌上抓起一个易拉罐朝着徐庆春的头上打过去,徐庆春又用尽全力地与他扭打了一会儿,简意澄徒劳无功地抓着她的一只手,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愣愣地抬起头,对着顾惊云,又转过脸去向着满桌子的人,踩在高跟鞋上摇摇欲坠,“他敢还手,你们看看,”她的声音里满是空空洞洞的哀怨,那种不知道该怨谁的怨恨,就像一个为官老爷们表演的戏子在戏台上声嘶力竭地控诉,凄凉地唱了一嗓子苏三离了洪洞县,“他还敢还手啊!”

可是徐庆春的嗓音已经喑哑,已经无声,好像被什么烧灼过一样。她控制不住,重重地低咳了两声,所有的人像是一瞬间又被按了开关,忙忙碌碌地活动起来了。林家鸿沉静地站起来,走到前台埋了单,梁超上去小心翼翼地拉着徐庆春,僵在那里的前台小姐也复活了,“这位小姐请你出去,”她几步走过去,指着徐庆春说,“你如果再不出去的话我就报警了——”

徐庆春看着乱糟糟一片的场景,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她,桌上的人,店里的其他宾客,都在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好像意犹未尽似的,火锅还在煮着,煮成一锅糊烂的红汤,桌上的汤汤水水不断滴下来。顾惊云站在简意澄面前,低着头,握着拳头,穿制服的小姐仍然指着她,“请你出去。”她又重复了一遍。徐庆春又是孤身一人了,她总是这样,徒劳无功,孤身一人。这种眼光和沉默再一次把她高高地举起来,把她孤立出去了。她眼睛里泛着死光,忽然猛地扑到桌子中间去,把还在沸腾着的一锅滚烫的火锅哗啦一声举了起来,好像拼尽了最后一口蛮力托起了整个太阳。汤洒在炉架上锅沿上不断地发出烤焦了的响声,无比惊心动魄,桌上的菜,杯子,盘子,全都翻倒了,她的白毛衣上沾满了花花绿绿的污渍。“都他妈离我远点儿!”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这么拼尽全力的绝望的尖叫,凄厉得好像把她的肺都吼了出来,“我x你们妈!我他妈要x你们妈!”

她好像慈禧老佛爷一样,站在大殿前信誓旦旦地向各国公使宣战,带着义和团准备x遍整个世界的妈。没有人再动了,没有人想靠近那个足足有一百多度的铜锅,可徐庆春似乎已经失去了理智,看了看站在简意澄身前的顾惊云,就猛地把一大锅沸腾的汤全都朝他脸上泼过去,滋拉一声,又是那种烤焦的声音,红彤彤血淋淋的响声好像是撕开了一匹布。当一个可怕的事实没发生的时候,你们悬着胆,疯狂地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当那件事情真的发生的时候,所有人都只能坐在那里,世界被暂时地停止了,谁也来不及做任何动作,所有人都一样。顾惊云的脸上、身上,全都是热气腾腾的红汤,菜,鱼丸,冷下来的油味儿和火锅热辣辣的气味四处流淌。简意澄缩在顾惊云背后呜咽起来。徐庆春手里提着铜锅,愣愣地站在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哗啦一声坍塌下来了。那是涨满了整个宇宙的仇恨一瞬间破裂,冷却下来的声音,还伴着爆炸过后火药的嘶嘶声。

我一直被江琴按着,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实际上从徐庆春进来到现在也就是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每次这种惊心动魄的时候秒针都走得很慢,好像存了心思把每个镜头放慢摊到你面前让你看个一清二楚似的。我浑身发麻,挣扎着要站起身来,想要去帮他们点儿什么忙,去帮着递个纸巾也好,但我已经没劲儿站起来了,甩脱了江琴之后就崴了脚,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在地上。我心里把这双帆布坡跟鞋骂了个遍,狼狈不堪地想要爬起来,那桌上刚刚还目瞪口呆的众人转过身来,看到我了,有几个人痴痴地笑了起来,顾惊云想要走过来,想要帮忙,他好像是刚刚从沼泽里被捞出来一样疲惫,身上还黏着水草和鱼的尸体,红色的火锅汤啪嗒啪嗒地流到地上。他慢慢停下了,污浊的液体不停地流到他的眼角里去,让他的眼眶红肿,渐渐流下眼泪来。

然后张伊泽站起来,走过来了,朝着地上的我伸出手,他戴着爵士帽,眼睛里还带着笑,酒店里一直在放音乐,放到一首意大利哀伤的旋律,好像是《教父》的主题曲那样。他妈的,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想到教父呢。我看了看张伊泽,他像一个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里轻浮优雅的男主角。“原来你一直在这儿啊,”他漫不经心地开着玩笑,对我行了一个骑士的致意礼,“快起来吧,苏爷。”

我被张伊泽拉起来,往那张桌子上走过去,就像一个回到祖国的可耻的逃兵。梁超和林家鸿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围着徐庆春和顾惊云劝和,徐庆春好像一个被拔掉了开关的木头人一样,目光涣散,毫无表情,手里提的铜锅还在往下滴着油,我的嘴里发甜,是那种腥甜的味道,刚才摔倒的时候不知道咬到了哪块肉。顾惊云在桌上捡了块纸巾,徒劳无功地擦着自己的头发,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我感觉到江琴从我背后朝我走过来了,“苏鹿,”徐庆春忽然叫我的名字,“去给我拿一沓餐巾纸过来。”

我像个跑堂小妹一样忙不迭地把餐巾纸送过来,我能怎么办呢。所有的人都在劝徐庆春和顾惊云,没有人理会满脸是伤瑟瑟发抖的简意澄,好像他本来就应该那样,他是个摆在店里的装置。我走到顾惊云身后,没看他俩,搬了张椅子让简意澄坐下,他一直双臂抱着自己,“苏鹿,”他眼里含着泪水,声音怯生生的,头发被抓乱了,眼角眉梢都在往下滴着血,“我冷。”

我顺手抓过林家鸿的大衣为他披上,他把头埋在椅子背里。徐庆春拿过纸巾,认真地抬起头,旁若无人地擦着顾惊云脸上滴下来的火锅汤,他漂亮的脸蛋被烫伤了,红红的一片。徐庆春的眼神就像四处流淌的霞光一样,哀伤而柔情万种。“顾惊云,你真不愧是我看上的男人。她一边一点一点地把纸巾擦过顾惊云的脸,一边像是说情话一样,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这三年我就当给红十字会献爱心了。x你妈。”

纸巾用完了,她抬起手,又放下,凝视了顾惊云几秒钟,好像要把他脸上的所有细节都扫描下来一样,然后转过身去提起包,像顶着旗帜一样顶着一身花花绿绿的毛衣,昂首挺胸地走出了店门,高跟鞋一步步踩着来自出口碎了一地的光线,像个四分五裂的玻璃人。她知道今天在座的所有人,她都一个也见不到了,再也不会见到了。她世俗,干脆,活得鲜血淋漓,乱七八糟,她像一只困兽一样拼尽全力地挣扎。她的敌人是谁呢?不该是简意澄,也不该是我吧,我没搞懂,到现在也不明白。

顾惊云颓然地坐在椅子上,“顾爷,你不去追她?”梁超试探着问。“我够了,我他妈的够了。”顾惊云摇摇头,“就算是我欠她的吧,也总有个还清的一天。”对,你还清了。我脑子里一团混乱,眼前只有简意澄像一个没被阳光照耀到的黑影一样。我把他拉起来,“走,我带你去医院。”说着我给贺锦帆打了电话,说不上为什么,现在在座的这些人我一个也不想看到了,我就想逃开这儿,越快越好。“去医院?”他怯怯地问,“我想回家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