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歌(2/2)

“我也忘记了,好像是简意澄。”他有些迷茫地挠了挠头。“不过无论你是不是t,都是我的好兄弟对吧。”

“简意澄?开什么玩笑。”我觉得这场对话已经变得不太好玩了。“他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个?”

“没开玩笑。”梁超胸有成竹地看着我微笑着。我从来不了解他。他年纪比我大,从南方来,比我晚一届,这些是我所知仅有的关于他的事。我能感觉到笑容从我脸上渐渐地消失了。我身后的阳台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了,光线刺眼的落在阳台上,空调的冷风吹得我两鬓生凉。江琴从房间里走出来,兴致勃勃地招呼我们一起下楼吃烤大虾。

<h3>【梁超】,2014</h3>

我曾经想要一部单反。那时候我17岁,和苏鹿一样大。年龄真是小,甚至觉得一部iphone,一个单反,就能变成一个不一样的人,生活里就能充满了文艺范儿——海浪,远方,铜版纸的照片,音乐,咖啡馆和为赋新词强说出来的愁。

换句话说,年轻的屌丝都想靠卖肾买iphone来成功逆袭。

海滩的沙子和人都多得不像话,一眼望过去密密麻麻的,像是许多人踩在被太阳烤焦的蚂蚁尸体上。海浪被烤得有气无力,吐着白沫朝远方褪去。有人说在加州的阳光下,一个抑郁症患者也能发现活着是件不错的事儿,可惜我没发现。看来我的变态程度比我想象的还严重。

我主动要求帮苏鹿背着她的单反,顺便一路上拍几张照片。其实我并不觉得一群露大腿的美国肥婆有什么好看,我只是喜欢在相机后面看人。快门能捕捉到一切,比如相爱,仇恨,孤独,阴谋,眼底千分之一秒的厌倦,浓妆的美人被水冲花的脸。

简意澄就在我前面,和张伊泽无休无止地发嗲撒娇,“亲爱的,”他挽着张伊泽的胳膊,简直要融化在上面了,“这儿一点也不好玩,我想去那边的商业街买点化妆品,太阳太大,我的皮肤被晒得超差——”

张伊泽看了看远处专心拍照片的林家鸿,找了个地方坐下。“你自己去好不好?”他的声音像个生病的老太太,我觉得这孩子中暑了。“想回来了就给我打电话,在桥边等着我。”

“嗯,亲一个——”简意澄想了想,娇嗲地把脸凑了过去,旁边几个中国游客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想假装不认识他们,简意澄忽然叫了一声,“梁超——”他软软扭着腰,脸上漫起红晕来,眼睛里都是廉价的幸福神色。“你来给我们拍一张照。”

简意澄转过脸去,似乎试图和张伊泽在海滩上开始一场旁若无人的接吻。张伊泽轻轻咳了一声,偏了偏头。他才不情愿地把头搭在张伊泽的肩膀上,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指挥我拍照。我忽然希望脚下踩的是流沙,哗啦一下把我们全都埋进去尸骨无存。

<h3>【苏鹿】,2014</h3>

这是洛杉矶,圣莫妮卡海滩,城市里声名远扬的角落,游人众多。我们一直坐在桥边等待,从下午等到黄昏。棕色皮肤的欧洲人拉着悲怆的手风琴,这声音和着晚风,让我的膝盖不断地颤抖。海水黑暗辽阔,这座桥太长了,长得望不到边。还是回去吧,我听见江琴和张伊泽解释,刻舟求剑的做法。她说。

从简意澄的电话被他自己对着张伊泽缠绵到没电之后,我们就再没移动过一步。张伊泽发慌了,好几次尝试着要去找他,都被江琴抓了回来。海边的风很冷,江琴在抽一种薄荷烟,一支接着一支,把里面的小球捏碎的瞬间有一种让人心醉神迷的声音。简意澄想要陪张伊泽去找简意澄,林家鸿一次次地说不能走散,大家不能走散。

“都怪我。”张伊泽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深深地插到头发中。“都怪我,真的。”他脸色惨白,声音里全都是沮丧。“要不是因为我,大家也不会耽搁在这儿走不掉——”

“我们这么多人都有手机,怕什么?”梁超又站起来,“走,我陪你去找简意澄。”

“去哪儿找?”江琴把烟狠狠地掐灭,慢条斯理地抬起头。“这么大的地方,那么多商场,你们在走他也在走。最后一丢丢三个人,大半夜老黑把你们抓去了怎么办?”

平时听到被黑人抓走这一类笑话,总有人会笑。这个时候没有人笑了,空气里全都是令人恐惧的寂静。

“他可能已经回宾馆了,”我听见我自己说,“如果是我走丢的话,肯定先回宾馆再想办法打电话。”

“也不知道他带够钱了没有,”张伊泽懊恼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这儿离宾馆那么远,只能搭taxi回去——”

“都那么大人了,你还跟着瞎操心什么。”林家鸿坐在桥头上黑暗的一块,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他好像不大高兴。“能出去买化妆品还能没带够钱吗?”

张伊泽在石礁上坐了一会儿,其他的人有的看着他,有的看着别处,林家鸿挂着耳机听音乐,水声喧哗,海面上的汽笛声悠远凄厉,没有回音,好像刮在了他们的脑膜上一样,所有人看起来都无比恼火。“我要去找他,我自己去,你们回宾馆等我,就这样吧。”张伊泽恼火地站起来,下定了决心,刚走出去几步,有个黑人就大步朝他走过来,利落地伸出手握了握。张伊泽下意识地伸出手,然后停在那呆呆地看着黑人。

“刚才他挠了你手心几下?”那黑人走过去之后江琴站起来。

“三下。”张伊泽似笑非笑地站在原地,“这什么意思。”

“问价儿。”江琴皱着眉头,也生了气。“你值300美金呢,还免费奉送一绿卡。大晚上穿得花红柳绿的打一右耳钉也敢出去走——”梁超这时候笑了起来,江琴的声音已经被冻得发颤了,“别闹,给我坐下。”

“琴姐,”张伊泽慢慢地转过身来,穿一件单薄的衬衫,在风里不断地发抖。他几乎是咬紧牙关地挺了挺胸,“我也知道你们都看不惯简意澄,但他毕竟是我哥们儿。现在他自己一个人,没有手机,我是真不放心,你就让我去,你们马上回宾馆,不用等我,我自己去找就够了——”

“我擦,x。”林家鸿把烟摔在地上一脚踩灭,抬起头来,“你有完没完?”

他的语气好像忍耐了什么事很久,即将爆发,失控,杀人。张伊泽错愕地抬起头看着他,“今天你家小澄说要看海,我们就一直陪着你们晒太阳,拍你们的接吻照拍了一整天,你们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呢。我们这么多人陪你等个简意澄等了三个小时,老子来这儿是想好好玩的,不是给你们当跟班找基友。张伊泽我告诉你,简意澄也就是你朋友,我给你面子,要不然我早骂他了,我x。今天我算是够了,老子真是他妈的日了狗了——”

“林哥,简意澄惹你啦?”张伊泽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憋红了脸。

“你说呢?”林家鸿冷笑一声,“自己演什么尔康、紫薇,就习惯了我们这么多人陪着你们团团转,演柳青柳红丫鬟太监,忍着恶心看这个死基佬秀恩爱,你说哪天我们出门儿之前不是要等他化妆等一个小时?一个男的不涂眼线就不能出门儿?前天衣服丢了,昨天项链丢了,今天人他妈又丢了,妈x的还有完没完了。这个大公主什么时候才能长点脑子,我真是他妈的受不了——”

“行,我知道了。”张伊泽点了点头,固执地往后退了几步。“我去找简意澄了,你们该干吗干吗,不用管我。”他的眼睛里漆黑一片,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从此之后他就要把简意澄当成一个家人,拼尽全力地维护了。我看到他眼睛里燃烧起似曾相识的火光,穷途末路,背水一战,有什么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凉意和黑暗一起,好像碳酸饮料里的泡泡一样,从我四周不断地升腾破灭,让我耳根后一阵痒痒。

“林爷,你至于吗?”张伊泽已经走的看不见了,梁超才慢慢地开口。“生这么大气干吗啊?来,坐下,抽支烟。”

林家鸿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太阳在他身后被撕裂,被海浪融化,弥散在紫红色的霞光里。整座海滩一瞬间亮起昏红靡黄的灯,摩天轮渐渐地停止了旋转。潮水渐渐涨起来,蔓延过来,一声一声空旷地敲打着天际。

整座城市开始旋转,发光,变成了一个巨大透明的水晶体。

<h3>【江琴】,2014</h3>

我来过这儿几次,加州的鬼天气就是这样。白天拼命地耗尽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丝热量,晚上就忧郁症发作一样下起雨。张伊泽走了之后,我们又在这空等了半个小时。小孩子都一样,动不动就不满意,闹脾气,“你不用管我——”好像说了这句话就能把大家的关系都撇得一干二净了一样,实际上我们又不可能真的扔下他一个人,他自己也知道。就因为他知道这个,所以才总敢这么有恃无恐。

我们换了个地方,躲到岸边那些白天挤满了人的遮阳伞下面。它们现在被风吹雨打,摇摇欲坠,巨大的帆布时不时地挂到梁超的头上。“x,”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我电话也没电了,你们谁给张伊泽那小子打个电话。”

我看着苏鹿在我旁边拨通了电话,这么简单的小把戏也只有她能上当——或者说,她自己愿意上当的。大家在一起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什么事儿,她总是最先等不及的那个。海边信号不好,我听见她喂喂了两声就走到狂风暴雨下面,水扑簌簌地落在她的脸上、肩膀上,顺着她的衣服流下来。

简意澄的电话停电之前,我跟在张伊泽后面,听见他们已经开始吵架,轻言软语荡然无存。“你也知道我现在没到18岁,我爸妈根本不同意给我买车,”张伊泽一着急,河南腔就露了出来,“我买了车连驾照都考不了有什么用——”

在海滩上他的手一直紧紧攥着他那条路易威登的皮带,海滩上的人都是轻松的、愉悦的,他孩子气的恐惧被暴晒的阳光和这种不合时宜无限放大,好像曝光在了聚焦的镜头下面。然后电话戛然中断了,“他电话停电了,我们快去桥边等着他。”张伊泽当时回过头来,努力地把表情调整成朋友电话没电应该有的那种紧张。所以我一直很镇定,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镇定。人工停电而已,谁都看得出来。

我总觉得张伊泽想当个演员,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想当个超人,内裤外穿裹一身被单手无缚鸡之力,也得为了唯一的观众披挂上阵。这孩子心软,没法拒绝别人哪怕蛮不讲理的期盼,特别是他觉得这个人,真心实意地崇拜他。

但如果超人拼尽全力营救的观众不是一个城市的市民,而是个心怀叵测的败家基佬,这个超人无疑就变成了一头特大号的傻x。

我蹲下来,看着林家鸿从伞下面走出去,给苏鹿披上一件外套。洛杉矶的雨下得盲目昏沉,渗进海边的泥土里,四处都涨满了雨气和泥腥的气味,就像一把拉开了保险栓的枪。我点上一支烟,海潮涨起来,月亮跟着海水一起漫过来,海滩变得更加荒凉了。我从来就没什么诗人情怀,只感觉到饿,听见肠子蠕动,肚子咕咕地响。平时的这个时候,我刚写完作业,正开着车去家旁边的麦当劳,从drive thru里买一个汉堡,个儿大,奶酪味重,难吃得要死。苏鹿往前走了两步,躲开林家鸿的衣服,示意他自己穿好。有些事情她不愿意明白,就永远都不明白了。

“找到了——”她放下电话朝着我用力地挥手,声音被暴风雨浇得支离破碎,“他们一会儿就过来,你们谁给taxi打个电话。”

“干什么呢他们?”林家鸿靠在遮阳伞的栏杆上,没抬头,好像对这么快就找到人特别失望一样。

“简意澄在买衣服。”苏鹿走进伞里来,头发被雨浇成一团一团,贴在头皮上。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地抹了把脸,林家鸿踢了一下脚底的泥,使的劲儿太大,整个鞋黏上了厚厚的一层。“x,真他妈好意思。”

“回去让张伊泽请吃饭。”梁超微笑着打着圆场,海浪翻滚,波涛汹涌,我把烟戳灭在地上的泥里,烟屁股翘着,像个墓碑。一股怒火从雨里浇下来,穿过破旧的帆布,淋在我的皮肤上,眼睛里,五脏六腑里,要把我拖进泥沙里去。从街道的对面,张伊泽搂着简意澄从灯火里走出来了,简意澄像块面团儿一样,黏在张伊泽身上。“你们有没有打好taxi啊?”简意澄踩着明星步,顾盼生姿地走过来,声音活像刚被扔到电饭锅里蒸了一圈儿,松软发酵,甜糯腻人。“我走了好久,脚都走疼了——”他把手里的衣服袋挂在胳膊上,踢了两下自己的帆布鞋。我几乎是捏紧了拳头地站了起来,走进雨里,想骂人,想一拳挥到他涂了眼线的脸上。雨猛烈地朝我脸上扑过来,我刚张开嘴,就灌了满口的水,满胸腔的风,火气像一根烟头一样被猝不及防地浇灭了。张伊泽抹了抹头发歉意地朝我笑,风空荡荡地吹过来。水把我的气管,肺,内脏,都泡得肿胀起来。我只觉得喘不上来气儿的恶心。

<h3>【林家鸿】,2014</h3>

我们租了一辆车,这已经是我们在加州的最后两天了。苏鹿吵着要去迪斯尼玩,“来了洛杉矶,还没有去迪斯尼,这不是和没来过一样嘛。”她说话的时候眼睛发亮,好像是一个等着电影院里的爆米花和冰激凌的小孩子一样。

“妖道,你怎么今天一天都这么不高兴。”演出已经谢幕,太阳从过山车后面滚烫地沉下去。我们坐在露天剧场后排的木椅上,音乐喷泉溅起巨大的水花。苏鹿的脸有一半沉在阴影里,另外一半表情哀戚,好像一个摆了很久的蜡像。我没法向她解释——小时候去参加宴会,热热闹闹,欢欢喜喜,有好吃的食物和同龄的小朋友。每次宴席散了之后,都要坐好久的出租车,外面的黑暗无边无际,城市破旧颓唐,好像一切都静止了,都休息了。街边的水果摊,饭店的霓虹灯,万家灯火都渐渐地熄灭了,只有理发店门口亮着白色的灯柱,一圈一圈地旋转。我妈妈抱怨着宴会上刚刚还把酒言欢的某个人和我的学习成绩,并警告我回家马上睡觉。所有的欢声笑语变成幻景,四周都很寒冷。很多年后我经常梦见那条街,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因为年代太久远而显得非常不真实。城市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住满无家可归的灵魂,他们坐在台阶上,对我说,这是鬼的街。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喜欢苏鹿他们的那些party,那些纸醉金迷的宴会。我没法对她解释,我是害怕热闹过后必须面对的生活,更黑暗,更衰败,布满蜘蛛网。阴郁的灵魂躲在窗帘后欢迎你回家。

“我都奔三的人了,玩这些东西肯定不像你这么兴奋。”我选择了这种解释方法。苏鹿低着头,把手里的橘子皮捏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梁超刚才告诉我,简意澄对他说我是个t。”她像是在宣布一个了不得的坏消息,语气迟疑地好像在说“简意澄死了”。

“我还没见过什么我喜欢的姑娘。”她想了想,又加上这么一句。我被她逗笑了,“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她,“难道你真的是个t。”

“我可没这么说。”她挠一挠头,“听说梁超记性不好,他可能是记错了,把我当成江琴了。”我看着她苦恼地笑笑,然后她轻轻地,愉快地叹着气。“不说这个,太空山要关门了,我们快一起过去玩。我觉得江琴也在那儿。”

一路上我们谁都没有提起简意澄的事儿。天渐渐黑了,路边的小丑和米老鼠对我们挥手,动作迟缓。米妮已经老了,戴着厚厚的头套,身后是越来越破旧的黄昏。我觉得我能看到她的眼睛,眼睛里布满皱纹,笑意也是那种谅解的,宽恕的笑。米妮,你早就看出来了吧。我从前和徐欣单挑三国杀,简意澄就躺在沙发上,“小澄啊,和你最近玩的那个妹子不是什么好人,你最好小心点。别被人卖了还不知道。”徐欣漫不经心地和他聊着天。

“我知道。”简意澄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特别熟练。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看着玻璃杯里的泡沫渐渐消失。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他,他大概也不记得我。“和你上次的那个妹子一样,身在福中不知福。她就得吃点儿亏才能懂事。”简意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好像春天迷到人眼睛里的柳絮,轻柔而令人厌烦。

米妮,它什么都能看到,不审判,不解释,不祈祷,不回应。甚至不会睁开眼睛。它什么都能看到。它说不出话,只能微笑着被黄昏慢慢地吞食。有无数次我和简意澄在海边走,像个熟人那样聊天,聊着该死的中国教育和他家里的车,我都想把他一脚踢到海里。可我最后没这么做。我知道我有一天可能会真的杀了他,我的脸上有杀人犯的神情。我并不指望这只目击一切的米妮可以宽恕我。

只是,米妮,我希望你保佑她。

<h3>【梁超】,2015</h3>

自从离开那些人之后,我觉得我的日子过得越来越不像小说里了。我以前认识一个隔壁班的写小说的叫常羲,是个腐女。在语言班读了三年,不梳头不洗脸。写的小说像便秘。我看了之后都连吃了三天香蕉。从此之后我就开始痛恨小说,这些写小说的简直反革命反人类。

现在回想起来年轻的那段日子,就好像下载电影的时候偶尔弹出的黄网广告一样让人不愉快。林家鸿,苏鹿,江琴,玛丽莲和那个小白脸张伊泽,这些混账分散在大西洋沿岸,科罗拉多高原,华北平原,四川盆地。但我宁愿相信他们是死了。我现在就像是《一千零一夜》的神话里被关在魔瓶里的妖怪,三千年之后终于学会了仇恨人类。

直到昨晚做了个噩梦才把这些人想起来。那梦太可怕。梦里我像往常一样到玛丽莲家去借两本书看。她不知道在哪儿找到了最新一期的《我爱摇滚乐》。之后我在堆满了书的衣柜里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那其实是个寝室,初中时候的寝室,还是女寝。她的室友还没起床。我一睁眼就看到一个女班主任趴在门口的玻璃上看我,一脸国恨家仇。我之所以确定那是班主任是因为世界上只有两种动物会爬玻璃,除了班主任只有壁虎。

班主任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一把把我的被子掀开从上铺揪了下来。我这才发现身边堆着一摞摞的书。玛丽莲一早就端着脸盆去水房里洗漱了,我只能和她解释我不是她们这儿的同学,她并不听我说,义正词言地表示要收拾我,一边龇牙咧嘴地揪着我头发一边问我在被开除之前有什么话想说。

我越仔细看越发现她的脸好像在哪儿见过。准确地说是综合了我初中两个更年期班主任的丑陋之处。漂亮的人大抵都差不多,难看的人却各有各的难看,这便是所谓世间百态。她告诉我说她的名字叫林梦。那是我高中时候最喜欢的一个女老师。才20多岁,从新西兰刚回国,浑身上下满是夏天的气味。她是真能为一个被学校墙上的电网电死的学生哭上好几天的人,不过我始终觉得这和我没什么关系。

如今她变成了这样。变成一团焦黄枯萎被卷进烟草里的树叶,变成了桌子上的烟灰。她告诉我这是她要带的最后一拨学生,她就要回家颐养天年了。不过没有人叫玛丽莲,我今天醒来的那个床铺上从来都没人。我看着她身后玛丽莲不存在的双眼。她的眼神干干净净,放下脸盆的一个弯腰像是柔媚的柳枝。梦里的她大概十三四岁,还没学会鄙视自己。然后我对着林梦笑了,我问她,人是死是活你都不关心,进来关心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这人是男是女。

梦醒了以后我发现自己脖子上全是汗,然后在黑暗里想起张伊泽。有段时间简意澄收拾了细软,搬到张伊泽家里去“玩耍”。他看简意澄看得腻味,每天都来我家蹭几口饭吃,打几盘lol。他那时候胖了许多,有些啤酒肚,脸上的浮肿泛着潮红,头发也不知道被谁剪得乱七八糟。再不像以前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漂亮样子。我们都笑他像是一夜之间结了婚当了三个孩子的爹。

这幅形象让本来就不聪明的张伊泽看起来更像一个傻x。我们那时候想的当然不是大义凛然地拯救这个迷途的小肥羊,更没闲心听他细致地形容他和简意澄的夫妻生活以及他是怎么被简意澄摔碗砸盆地从家里赶出来。只有从小被摆在玻璃柜里的花儿才把灵魂这东西看得那么金贵,觉得每个灵魂都值得拯救。换句话说,矫情是留给贱人的。日子本来就过得够烂的了,我也没法把他从烂泥堆里往外拉,何况当初还是他自己奋不顾身地踩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