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他们的早餐就是肉干、干果和酒。酒精的作用来得很快而且强烈,艾力克几乎马上就开始哈欠连连。每当他一打盹,他就摇摇晃晃地起身出去搅拌给洁西喝的肉汤。

“艾力克,去睡吧。”终于马利戴斯说。

“不,我还不累。”他搅拌一会儿并品尝味道,然后把锅子从火炉上移入室内,让汤冷却。

“艾力克”马利戴斯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到花样繁复的地毯上去,“如果她呼唤我们,我们要马上回应。要是她需要翻身,我们也要去帮忙。倘若我们疲倦到连双脚都站不稳,我们不可能照顾得了她。”

“但是我……我……”艾力克摇头,但仍无法摆脱疲劳与酒精的影响,“那你呢?”

“你整晚看顾洁西,比我骑马还要辛苦。我需要放松一会儿,等一下就会去睡了。”

艾力克虽然有些不太情愿,却非常感激,于是他在马利戴斯旁边躺了下来。马利戴斯轻抚着他的头发,直到不久之后艾力克发出打鼾声。马利戴斯微笑着望着舞蛇。“当他刚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和洁西都很怀疑这么吵,我们怎么睡得着。现在要是听不见他打鼾,我们几乎无法入睡。”

艾力克的鼾声低沉缓慢,偶尔会突然屏住气,然后发出响亮的呼声。舞蛇微笑。“我猜没有什么事是你适应不了的。”她喝了最后一口酒,然后将温水瓶还回去。马利戴斯在接过温水瓶时突然打了一个响嗝。他满脸通红,没有喝酒,将瓶子塞紧了。

“酒精很容易就能对我产生影响。我不应该再碰酒了。”

“至少你有自知之明。也许你从来不容许自己出错。”

“我年轻的时候”马利戴斯想起往事不禁笑了出来,“傻瓜一个,又是穷光蛋,真是糟糕透顶的组合。”

“我还能想到更惨的。”

“现在我们有钱了,也许我也变得聪明了一些,但是,医生,那有什么用处呢?金钱或聪明才智都救不了洁西。”

“你说得没错,”舞蛇说,“那些都救不了她,我也不行。只有你跟艾力克可以。”

“我知道,”马利戴斯的声音温柔又哀伤,“但是洁西必须要花很久的时间才能习惯这种生活。”

“她还活着,马利戴斯。这次意外差一点就要了她的命难道她活着还不够谢天谢地吗?”

“没错,对我来说,她能活下来就够了。”他说话开始含糊不清,“但是你不了解洁西,你不知道她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马利戴斯看着舞蛇,眼光闪烁不定,犹疑不决,突然之间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接下去说:“她会在这个地方,是因为她无法容忍任人摆布。在我们共同生活以前,她的人生富裕安全,充满权势。但是她的生活和工作全都是别人设计好的,她本来即将成为中央城的统治者”

“是那个城市!”

“没错,那是她的城市,如果她想要的话。但是她并不愿活在框框底下的天空。她没有带任何家当,离乡背井创造自己的人生,只求能够自由自在地生活。现在那些她最喜爱的事物都离她远去了。当她知道她不能再在沙漠中漫步,不能再为我找到要做成守护者耳环的钻石,不能再抚摸马匹,不能再做爱……我要如何告诉她,要为还活在世间而感到喜悦?”

“我也不知道,”舞蛇说,“但是如果你和艾力克将她的生活视为不幸,那么它就真的会变成一个悲剧。”

热气在黎明之前稍微散去,但随着天色变得愈来愈亮,气温又再度回升。深暗的阴影遮盖住了营地,但即使是在岩壁的掩蔽下,热气仍像一股迫人的压力。

艾力克在打鼾,马利戴斯未曾察觉到鼾声,平稳地睡在他身旁,一只强壮的手臂在艾力克背后缩起。舞蛇双手摊开,面朝下趴在帐篷地板上,她的汗水浸湿了地毯,精细的纤维微微刺痛了她的脸颊。她的手不住地抖动,却无法入睡,但也没有力气起身。

她陷入了一个梦境,亚瑞宾出现在那梦里。梦中他的身影比她清醒时记得的更加清晰。多么奇异纯真的梦。她才勉强碰触到亚瑞宾的指尖,他却已消失不见了。

舞蛇绝望地拼命四处寻找。她醒来时由于情欲躁动,心跳不断加速。

洁西稍微动了一下身子。有一会儿舞蛇并不想动,她不情愿地起身。她瞥了一眼另外两位同伴。由于年轻人易暂时忘却烦忧的天性,艾力克安稳熟睡。马利戴斯则满脸疲惫,汗水顺着他光亮的黑发流下来。舞蛇离开马利戴斯与艾力克,跪到洁西的身旁。自他们上次帮她翻身之后,她就一直趴着,半边脸颊搁在一只手上,另一只手则捂住双眼。

舞蛇觉得她并不是真的在睡觉,从她手臂的线条与指头的弯曲,显现出来的不是放松而是紧绷。或者,她暗自祈望,她跟我一样。我们都想要沉睡,这样就能不去理会现实世界。

“洁西,”她轻唤着,又唤了一声,“洁西,求求你。”

洁西叹口气,然后将手放下,搁在床单上。

“这里有肉汤,你觉得舒服一点了就可以吃。还有酒,如果你想喝的话。”

虽然洁西嘴唇已干裂,她还是微微摇头。舞蛇不能让她脱水,但也不愿意与她争辩,勉强她吃。

“没有用的。”洁西说。

“洁西”

洁西伸出手覆在舞蛇手上。

“没关系,我已经回想起事情发生的经过,我梦到了。”洁西说。舞蛇注意到她瞳孔变小,深褐色的双眼闪烁着点点金色光芒。“我不能这样活着。他们也不行。他们一定会牺牲自己,尽力去适应。大夫”

“求求你……”舞蛇轻声道,再度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求求你不要”

“你不能帮助我吗?”

“我能帮助你不死,”舞蛇说,“不要求我帮助你死!”

舞蛇猝然拔腿向外狂奔,热气迎面向她袭来,但她无处可逃。峡谷峭壁与坍塌的岩块矗立在她四周。

舞蛇停下脚步,让情绪镇定下来。她低头,身体颤抖不已,汗水刺痛了她的双眼。她惊慌的举动简直就像个傻瓜,她感到很羞耻。她一定把洁西吓坏了,但她还无法回去面对她。她离帐篷更远了,但她并不是朝着沙漠的方向走,那里阳光和沙地的热浪会让人产生幻觉。她走向峡壁里一个圈起来当成畜栏的小洞穴。

舞蛇觉得似乎一点也没有必要将这些马围在畜栏里,因为马儿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个个垂头丧气,满身风尘;它们甚至连尾巴都没在甩动,因为黑沙地中没有昆虫生存。舞蛇想,不知道马利戴斯那匹俊美的红棕马在哪里?悬挂在栅栏上或四处随意堆放的马饲料,闪耀着宛如贵重金属和珠宝的光芒。舞蛇的手放在一个绳子捆住的木桩上面,下巴搁在拳头上。

一阵倒水的声音使她转过身来,然后她就被接下来的景象震慑住了。在畜栏的另一头,马利戴斯用皮水袋将木框水槽装满了水,所有的马匹顿时骚动嘶鸣,生气蓬勃,个个昂头竖耳,前脚举起腾空,不断朝着同伴挥动。它们简直脱胎换骨,英姿焕发。

马利戴斯在她身旁停下脚步,手里握着已空无一物、疲软无力的皮水袋,但他并没有看向舞蛇,反而看着那群马匹。

“洁西不论是挑选马,或是训练它们都很有一套……怎么了?”

“我很抱歉,她一定被我吓坏了。我没有权利”

“告诉她要活下去?或许你是没有,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

“重要的不是我对她说了什么,”舞蛇说,“她自己必须要有求生欲望。”

马利戴斯挥动着手,吆喝一声。最靠近水槽的马匹吓得落荒而逃,其他的马匹才得以有机会喝到水。它们相互推挤,喝光了水槽里的水,然后站在水槽边,期待着还有更多的水可以喝。“对不起,”马利戴斯说,“今天就这么多了。”

“为了它们,你一定带了很多的水。”

“是的,我们需要所有的马。我们进入沙漠的时候带着水,离开时带着洁西找到的矿物与宝石。”那匹红棕马伸展它的头,越过绳子围起的栅栏,用鼻子不断磨蹭马利戴斯的袖子,期待着主人抚摸它的耳后和下巴。“自从艾力克来了之后,我们旅行时便带着更多的……贵重物品。艾力克说这样子才让人印象深刻,他们就会想要跟我们交易。”

“有用吗?”

“看来是如此。我们现在生活优渥,我还可以选择我的工作。”

舞蛇看着马儿一匹接着一匹,慢慢地步向畜栏尽头处的阴影。太阳曚昽的光线缓缓爬上岩壁,舞蛇可以感觉到脸上的热气。

“你在想什么?”马利戴斯问。

“我在想,有什么办法可以使洁西有求生欲望。”

“她并不是毫无用处地活着。我和艾力克都爱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会照顾她。但对洁西来说,这个理由并不充分。”

“难道她一定要双脚能行走,才叫作有用吗?”

“大夫,她是我们的勘探员。”马利戴斯遗憾地看着舞蛇,“她一直尝试教导我鉴别的方法,虽然我了解她在说什么,也想尽可能不空手而返,但是每当我出去勘探,我还是会被玻璃和愚人金搞混。”

“你也曾教导她如何做你的工作吗?”

“当然。我们都会做一点彼此的工作,但我们各有所长。她做我的工作比我做她的工作表现得更出色。而我做她的工作,比我们两个其中任何一个做艾力克的工作做得还要好。但人们并不了解她精心设计的图样,它们确实很漂亮,但是太奇怪了。”马利戴斯叹口气,拿出一个手镯到舞蛇的眼前。那是马利戴斯身上唯一佩戴的饰品。饰品是银制的,上面没有镶宝石,图案呈多层次的几何图形,但一点也没有粗糙笨拙的感觉。马利戴斯说得没错,它是很美丽,但是非常奇特。“没有人会买下它们。她自己也明白。我愿意做任何事,如果有用的话,我甚至愿意欺骗她。但她一定会发现的。大夫”马利戴斯将皮水袋扔到沙地上,“你难道不能够做些什么吗?”

“我能治疗一般疾病、传染病以及肿瘤。如果不需要太多工具的话,我甚至可以动手术。但我没办法强迫身体自动痊愈。”

“有任何人有这种能力吗?”

“就我所知,至少在这地球上没有这种人。”

“你不是神秘主义者,”马利戴斯说,“你并不觉得也许有人能够施展奇迹。你的意思是说,在地球以外的民族或许帮得上忙。”

“也许可以。”舞蛇慢慢地说,对她之前说出口的话后悔万分。虽然她早该有心理准备,但马利戴斯会察觉出她很懊恼,她还是感到很意外。那个城市就像漩涡神秘又迷人的中心,影响着它周围所有的族群。外星人常常就在那个城市登陆。由于洁西的关系,马利戴斯也许比舞蛇更清楚那些关于外星人和城市的事。舞蛇一直只相信有关中央城的故事。对于一个生长在连星星都很少见的地方的人来说,外星人的想法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也许他们甚至可以在那个城市里治疗她。”舞蛇说,“我怎么会知道?住在那个城市里的人根本不屑与我们交谈。他们把我们隔绝在城市之外也让外星人和我们隔离。我还没见过一个声称他曾经看过外星人的人呢。”

“洁西见过。”

“他们会救她吗?”

“她的家族势力庞大,他们也许能够使那些外星人带她去能治疗她的地方。”

“中央城的居民和外星人很害怕其他人知道他们的知识,马利戴斯,”舞蛇说,“至少他们从未想要主动分享。”

马利戴斯眉头深锁,转过身去。

“我并不是说不要去尝试,那会为她带来一线希望”

“要是遭到拒绝,她的梦想便会破灭。”

“她需要时间。”

马利戴斯沉思片刻,最后反问她:“你也会跟着我们一起去,帮助我们,对不对?”

现在反倒是舞蛇犹疑不决了。她本来已经准备要回到大夫之域,在她告诉老师们她所犯下的错误之后,她也会虚心接受师父们的判决。她已准备妥当要朝向山谷进发。但她现在的心思却转向了另一个不同的旅程。她很清楚马利戴斯提出的是一个艰巨万分的任务。他们一定是非常迫切渴望找到知道如何治疗洁西的人。

“医生?”

“好吧,我会跟着去。”

“那我们去问问洁西。”

他们回到帐篷内。舞蛇惊讶地发现她感到非常乐观。她甚至在微笑,这似乎是这么长的时间以来,她第一次觉得充满信心。

帐篷内,艾力克坐在洁西的身旁。当舞蛇进来的时候,他直盯着她看。

“洁西,”马利戴斯说,“我们有一个计划。”

他们小心遵从舞蛇的指示,再一次帮她翻身。洁西疲惫地看着上方,额头与嘴角四周深深的皱纹使她看起来非常衰老。

马利戴斯兴奋地比手画脚,解释着他们的计划。洁西面无表情地听着,艾力克的脸则由严峻转变为一脸怀疑。

“你疯了!”等马利戴斯一说完,他说。

“我没有!这是个大好机会,你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舞蛇看着洁西:“对不对?”

“我想是的。”洁西谨慎缓慢地说。

“假如我们带你到中央城,”舞蛇说,“你的家人会救你吗?”

洁西迟疑着:“我的表亲懂一些医术,他们能够治愈非常严重的创伤。但是脊椎骨断裂?也许能吧,我不知道。而且他们不再有任何救我的理由了。”

“你总是对我说,血亲关系对城市里的家族来说非常重要。”马利戴斯说,“你是他们的亲人”

“我弃他们而去,”洁西说,“是我切断了那个联系。他们为什么要重新接受我?难道你希望我去乞求他们吗?”

“是的。”

洁西往下看着她修长强健却毫无用处的双腿。艾力克先看看马利戴斯,再看向舞蛇。

“洁西,我不能忍受看着你这样生活,我更不能忍受看见你想死。”

“他们自视甚高。”洁西说,“我刺伤了他们的自尊心,因为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生活。”

“那么他们一定能了解,你究竟鼓起多大的勇气来乞求他们协助。”

“我们一定是疯了才会想这么做。”洁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