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2)

这样的日子好得有些不真实。

就是阿娘好像不适应,每回见着都郁郁寡欢。

阿耶说阿娘只是想家,过段日子就好了。

桃夭也有些想家。

想她养的那朵花不晓得好不好,想着小花每日一个人守着家门会不会觉得寂寞。

早知道把小花带来了,她总觉得自己厚此薄彼了。

而且出来这么久,莲生哥哥一个人在家定会觉得孤独。

不过没关系,等她同哥哥再待一段时日,就回家看看。

金陵离姑苏这样近,回家也方便。

一晃眼七八日过去,中秋节也到了。

桃夭对于今年的中秋很是期待。

自从莲生哥哥去了以后,家里只有他们三个过中秋,未免显得冷清。

今年不一样。

这一次,她同哥哥一起过。

阿耶阿娘也在。

还有外祖母他们一家子,总归是热闹的。

可中秋节这一日去了泗水县的哥哥并未回来。

他提前派人递了口信,说是要晚些才到。

桃夭知道他在忙漕运改革一事,日日忙得焦头烂额。不只是他,沈二哥哥也同他一起忙,不过他经常会叫人给她送东西。

有时候是糕点,有时是一些新鲜的小玩意儿,有时候是书信。

信里也只有简单一两句话。

说泗水天气不好。

说砥柱山的风景极好。

偶尔,他也会说一句:宁妹妹,二哥哥想回家看看你。

桃夭从来不回信。

沈二哥哥待她这样好,她心里很不安。

她总觉得与一个即将有未婚妻的人这样来往很不妥当。

用完晚饭后,哥哥还没到家。

王家所有的人在花园里放烟花。

烟花响彻足足一个时辰,下人们又拿出了早已经准备好的孔明灯。

不多时的功夫,无数的孔明灯游离在王家大宅的上空,与天上清冷的月光相映成辉。

一旁的采薇拿了笔来,“小姐若是有所求,可都写在上头。”

所求?

桃夭认真想了想,如今什么都有,实在无所求。

不过她该同莲生哥哥说一声,她现在过得很好很好的。

写完以后,采薇松了手。

桃夭望着倒映在眼帘里成了盛景的孔明灯,想起七夕兰夜谢珩送她的花灯,一时之间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来。

也不知先生如今怎么样,想来他也过得很好很好的。

她又叫采薇拿了一盏孔明灯,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采薇瞥了一眼,只见上头写着:祝先生也安好。

*

长安。

夜宴之上。

身子不适的皇后并没有出来参加宴会。

圣人也早早同又有了身孕的贵妃离了席。

柔嘉最不爱这样的热闹,早已经偷偷溜出去玩。

就连卫昭都不在宴席上。

谢珩环顾一眼静默的宴席,知道有他这个古板无趣的太子在,没有人能尽兴,于是也只坐了不到两刻钟的功夫便离席东宫。

他吃了两杯酒,并未坐轿撵,一路顺着永巷往东宫走去,途中经过未央宫时,听见里面格外热闹,忍不住停驻。

未央宫里住着的是贵妃。

隔着高墙,齐云听到里头圣人爽朗开怀的笑声,以及贵妃同五皇子温声细语说话的声音。

每年圣人都要这样陪着贵妃过中秋节,与寻常百姓家并无区别。

他拿眼角偷偷打量着面色晦暗不明的谢珩。

贵妃有孕,圣人压下了王兆林溺毙的消息,所以才这样相安无事。

恐怕到了明日圣人定要找殿下算账。

谢珩停驻片刻,道:“孤累了,回去吧。”

齐云立刻叫轿撵上前。

回到东宫以后,谢珩独自坐在院子里赏月。

齐云问:“不如微臣去请公主过来陪殿下赏月?”

谢珩摇头,“不必叫她。”她定是同裴季泽在一块。

这样的日子总要有人团圆,又何必非要叫过来。

齐云想想也是,又道:“那微臣叫人送些酒来?”

谢珩“嗯”了一声。

一会儿的功夫,宫人摆好一桌酒菜。

齐云替他斟了一杯酒。

谢珩道:“今晚不必当值,回去过中秋吧。”

“可是殿下——”

“去吧。”

齐云只好告退,临走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谢珩孤零零一人坐在院子里,托腮望着满月发呆。

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里,殿下为了想要同皇后娘娘与公主过中秋,一路上马不停蹄,终于在宴会前两刻赶回来,谁知道因为贵妃有孕,心里头不痛快的皇后娘娘连个照面都没打就回了坤宁宫,而向来贪玩爱热闹的柔嘉公主更是到现在连人都没有见到。

若是早知道殿下这样难过,他应该偷偷把小寡妇绑回来。

殿下要骂就让他骂,终归有人陪着他。

*

独自一人在院中小酌的谢珩头一回没有克制自己饮酒。

几杯酒下肚,月光下冷得有些出尘的面容似多了几分暖意。

身后响起脚步声。

谢珩还以为是齐云去而复返,道:“不是叫你回去过节吗?”

身后的人道:“微臣想要向殿下讨一杯酒水吃。”

谢珩回头,是裴季泽。

他神色微动,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柔嘉呢?”

裴季泽向他拱手行了一礼,道:“公主说若是她同我一起出现,殿下必定要骂她不成体统,所以她叫我先行进来,然后再进来。”

他话音刚落,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在外头响起。

”小泽又在胡说!”

只见一身形纤细,着了一件男子的翻领袍杉,肤白若雪,眉目如画,约十四五岁的小郎君背着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正是谢珩一母同胞的妹妹谢柔嘉。

谢珩冰凉的眼底终于泛起一抹笑意,嘴上却道:“穿成这样,实在不成体统!”

“太子哥哥总这样无趣!”

她轻哼一声,那对与谢珩生得一模一样的凤眸眼波流转,“难为人家还特地回来陪太子哥哥过中秋!”

谢珩叫她过来身边,摸摸她的头,问:“怎么没去玩?”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听说太子哥哥被人抛弃,我放心不下。”

谢珩睨了一眼裴季泽。

裴季泽道:“不是微臣。”

这时夜空中突然绽放一朵的烟花,火树银花一般璀璨。

一向贪玩爱热闹的谢柔嘉忙道:“我得走了。”

谢珩皱眉,“这么晚要去哪儿?”

“约了阿昭去吃酒,”她站起身,笑眯眯望着裴季泽,“那太子哥哥就交给小泽了。”不待他二人答应,她人已经转身离去。

待谢柔嘉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裴季泽替谢珩斟了一杯酒,道:“殿下为何要这样同自己过不去?”

谢珩不作声,洁白的指骨轻轻转动着酒杯。

半晌,他道:“你可还记得孤同你的赵祭酒那个引以为憾的学生吗?

裴季泽颔首:“自然记得。当时殿下对他的才学很是欣赏,还想将他放入东宫来做伴读。”

他随即反应过来,惊讶,“宋娘子已故的夫君难道是他吗?”

天下竟然有这样巧合的事情?

谢珩颔首,“就是他。

若那日他在桃林没有瞧见那些刻字,就不会好奇去看他的画像。

那个叫宋莲生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名字。

可他偏偏看了,那个人在他脑海里就有了具体的形象。

“孤从前一直以为她年纪小,根本不懂得感情。”

直到他看到那些刻字才知晓,不懂感情的人其实是他。

一个女子,因为喜欢一个人,不只爱着他的父母,还热爱着他生长过的土地。

后山那片绵延十里的桃林里,那条河皆藏着她的爱意。

她晓得桃林里的哪一棵树是她夫君所栽,晓得他在哪棵树上刻过字,晓得他最爱在哪棵树上睡觉,甚至连他的话都奉为金玉良言。

那个人告诉她以后嫁人了要对对方好,她便一心一意待他好,即便是他总是凶她,她也不放在心上。

那个人告诉她,莫要别为他的死难过,人总要要散的,她便不为任何人的离别感到伤怀。

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他,可他真走了,她也由他走,也许那句挽留的话也是那个人教她的。

教她同人告别的时候适当挽留,免得叫人觉得她没良心!

她那样听他的话,也活得那样好,不会离不开任何人,反而每个遇见她的人此生再难以释怀。

【桃夭爱莲生】……

【桃夭爱莲生】!

那样好的宋莲生,被她妥帖安放在心间的宋莲生,叫他觉得羡慕又嫉妒!

可这话要如何说出口!

他堂堂一国太子,竟然同一死人争风吃醋!

谢珩虽未明说,可一向通透的裴季泽如何不懂他的意思,轻轻叹了一口气。

活人又如何能与死人比。

夜已经很深了,银月在院子里洒下浩浩清辉,似雪一般的冰凉。

多吃了几杯酒的谢珩话也多了起来。

“孤从前觉得特别孤独,可这世上看似最孤独的人告诉孤,这世上的人本就是孤独的,来时一个,走时一个,千万莫要为离别而难过。”

“孤在瓜洲渡口时还在想,只要她同齐悦说句软话,孤无论如何先带她回长安,其他的孤可以慢慢想。给孤一些时间,待孤想通了,总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不叫她来白来长安走一趟。”

“可她为了一个死人把自己的路给走绝了,不仅还了婚书,竟还给孤写了和离书。”

“到了金陵,孤其实不是没想过要人将她强行接来带她回东宫。可她看似温顺,脾气却极其倔强。定然不肯隐藏自己的身份,她甚至恨不得昭告天下,她曾经有一个那样好的夫君。”

“孤讨她来,就相当于昭告天下,孤的东宫良娣是个寡妇。孤不想像他一样,为了一个女子被天下人耻笑。孤不想在史书上留下任何污点。”

神情无限哀伤的男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头一回向外人道出自己的心意。

“可孤很想她。”

*

金陵王家。

放完孔明灯,家里的堂会已经开始了。

采薇道:“今晚恐怕要通宵达旦的热闹。”

可桃夭却不想听戏。

这样的热闹她终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来。

她打算偷偷溜出去看看阿耶阿娘,这时白芍悄悄上前,将一张花笺递给她。

桃夭展开一看,原来是沈家二哥哥邀她去花园一聚。

采薇小声道:“今日唱堂会,小姐偷偷去也没有关系的。”

桃夭以为沈时有什么重要的事儿,决定先去见一见他再去看宋大夫同莲生娘。

谁知她去了之后,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

桃夭觉得甚是奇怪,又将花笺打开看了一遍,见上头确实写的是这里没错。

也不知是不是人都去听堂会的缘故,花园里格外寂静,只听着外头几声布谷鸟的声音。

一旁的采薇突然捂着肚子,“奴有些肚子疼,想要去方便一下。”

桃夭连忙道:“那你赶紧去。”

采薇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匆匆离了小花园。

坐在秋千架上的桃夭仰望着夜空中越来越多的孔明灯,正看得入神,高墙上突然翻下一个人来,轻飘飘落在地上。

她吓得差点没从秋千上掉下来,正要叫人,那身形颀长的郎君急道:“宁妹妹是我。”

是沈时。

近了,桃夭一脸震惊,“沈二哥哥为何要翻墙?”

他轻叹一口气,“从前我总是翻墙来找宁妹妹玩,如今年纪大了,竟然翻不动。”

桃夭一时语结。

想不到光风霁月的沈探花竟然会翻墙。

“怎么,宁妹妹没想到二哥哥会翻墙?”沈时忍不住摸摸她的头,笑,“在宁妹妹眼中,我是怎样一个人?”

桃夭认真想了想,“至少不是个会翻墙的。”

沈时瞧着月光下明艳动人的少女,心里一动,道:“漕运改革的事情我已经督办好了,两个月后,江南的茶叶同柑橘就会运到长安去。”

若无意外,赐婚的旨意同封赏的旨意很快就会下来。

这些日子他日日在泗水县,为得就是能赶在八月中秋这一日能回来见她。

好在,赶得及。

桃夭不懂他为何突然同自己说这个。

不过这些是关乎民生大计的事,心里也替他感高兴,“那沈二哥哥必定会得到太子殿的重用。”

可她说这话他也未见得多高兴似的,只目光灼灼望着她,“宁妹妹为何从不回我的信?”

不等她回答,他从袖子里取出一精致小巧的首饰递给她,“这是我补给宁妹妹的及笄礼物,今年虽然迟了,不过没有关系,从明年开始,二哥哥以后都陪你一起过。”

许筠宁的生辰是正月十五,是个极好的日子。

桃夭觉得他今日有些奇怪,打开一看,里头搁着一对珍珠耳珰,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她这段日子见惯了好东西,一眼就瞧出这对大小一摸一样的珍珠耳珰必定价值不菲。

沈二哥哥为何突然送这样的东西给她?

她虽然什么都不懂,可也知道耳铛这样的首饰不能随便拿来送人的。

她正要还给他,这段日子一向守礼,眉目清隽的君子突然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耳垂,轻声道:“沈家二郎沈时想要聘许家筠宁为妻,不知她肯不肯嫁我,为我沈家妇?”

桃夭呆楞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