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第145章 草灰蛇线(2/2)
崔瀺拍胸脯拍得井口这边都能听到,“相信我一回!”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汉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欢留在家里受罪,就继续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依然找不到确切的真相,但是隐约之间,陈平安看到了一条线。
这是最大的筹码,其实也是唯一的筹码。
李宝瓶也曾无意间说起过,姓崔的下棋,很厉害,她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后边几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计算得很深远,远到让她、林守一、谢谢和于禄都无法想象,跟他们这些人下棋的时候,姓崔的很可能在起手的时候,就想到了中盘,甚至是收官。
汉子问道:“你干啥?”
古稀老人重新仰面躺下,闭上眼睛,像是记起了最不堪的回忆,满脸痛苦,一遍一遍重复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老人又变出一只酒壶,不急于马上喝酒,环顾四周,唏嘘道:“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
汉子不置一词。
女鬼一手捧腹作大笑状:“失心疯,你这次是真的失心疯了。”
不知为何,女鬼已经不再穿那件鲜红嫁衣。
傅玉有些紧张。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站着两位貌似年龄相近、但是身份绝对悬殊的少年。
陈平安虽然一天到晚比谁都忙碌,除了照顾三人的衣食住行,赶路的时候,需要不断走桩练拳,有空闲的时候,就以立桩剑炉滋养身躯,缝补漏洞。但是陈平安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厮杀之中,还是朱鹿在红烛镇枕头驿内的阴险刺杀,或是遭遇嫁衣女鬼后的身陷险境,以及之后黄庭国的跋山涉水。
汉子难得没有拾掇这个嘴欠的香火小人,语气沉闷道:“我们去红烛镇找到那条鲤鱼精,送给他一颗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他很快就会成为冲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的话,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庙的香火,怎么也比我这儿屁大的土地庙要旺盛……”
有县令就会有官署,而身上那一张张大大小小的形势图,真正的来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然后陈平安想起了一个局外人,县令吴鸢。
老人神色悲怆,嘴唇颤抖,喃喃道:“酒呢?”
但是这点长度,却让陈平安他们辛辛苦苦走了这么久。
她自言自语道:“山水相逢,再无重逢。”
崔瀺顿时急眼了,“啥?还有这样的道理?”
魏檗懒洋洋道:“我手里头能拿出来做交易的东西,就那么点,不如你先说说看我能得到什么。”
因为大骊如今拥有世间最后的半条真龙。
陈平安拉着她走回凉亭坐下。
朱衣童子在空中翻滚,欢快大笑:“哇哦,感觉像是仙人在御剑飞行唉!”
这一刻的魏檗。
陈平安张了张嘴巴,啼笑皆非,习惯就好,快步向她走去,问道:“怎么睡不着?”
陈平安愣了愣。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出”那座掉漆严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从香炉里拎起一个朱衣童子,身高才巴掌高度,是这座土地庙硕果仅存的香火童子,汉子将它放在自己肩头,开始向外走去,江水滚滚,汉子直接踏江而走。
上边终于有了回应,“我答应过齐先生,要把他们安全送到大隋书院。”
女鬼缓缓前行,与阴神擦肩而过,就这样走向远方。
“崔东山。”
朱衣童子一个蹦跶就是一耳光摔在汉子脸上,“你说谁太监呢?”
越来越高。
哪怕老人见过了无数次的春荣秋枯,那一刻内心仍是惊涛骇浪,只是脸色没有流露出来而已。
朱衣童子双手捧脸,欲哭无泪,“苍天老爷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不知上进的主人啊,天可怜见,作为补偿,赏给我一个活泼可爱、国色天香、知书达理、出身高门的小姑娘做媳妇吧?”
阴神面无表情道:“你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你就不想去观湖书院,从湖底打捞起那具尸骨?就不想寻找蛛丝马迹,为他报仇?已经拖了这么多年,再拖下去,估计当年的仇人,都已经舒舒服服地安享晚年,然后一个个陆续老死了吧。”
正是观湖书院的崔明皇,作为宝瓶洲最著名的两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经亲身参与过骊珠洞天收官。
这条线在各幅地图加在一起,兴许都不足一丈长度。
陈平安一直不信任白衣少年,对这个人戒心很重。
崔瀺气得跳脚,“那你问个屁啊!”
她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就算我愿意交出此处,你凭什么让大骊朝廷认可你的身份?”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白衣少年赶紧伸长脖子嚷嚷道:“陈平安陈公子陈兄弟陈大爷陈老祖宗!你死活不乐意当我的先生,不当就不当,可是我们无缘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能不能别这么不讲道理?不讲情分的话,咱俩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也行啊!”
傅玉脸色有些难看。
朱衣童子最后颓然坐在汉子肩头,伤心哽咽。
傅玉点头,“当真。”
陈平安想来想去,非但没有捋清楚脉络,反而脑子里一团乱麻,最后他实在没办法,开始尝试着把所有繁琐复杂的事情都暂且搁置,把一切都倒推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陈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双草鞋。不过我们这次是去大隋书院的,听说到了大隋境内,山路就会很少,到时候你们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买舒适的靴子。”
当老人乘舟来到那处石壁下,才抬起头,望向那些无人能解开谜底的古老文字。
今年整个夏季,几乎没有几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马上入秋,让人措手不及。
她转头笑道:“府邸枢纽,就在匾额。我已经放弃对它的掌控,之后能够取得几分山水气运,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风范,漠然的眼神,最后加上冷冰冰的措辞,与傅玉在衙署一贯给人温文尔雅的印象,天壤之别。
最后他凝视着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说说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汉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对岸猛然丢掷出去。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转头瞥了眼竹楼。
“小师叔,你说铁符江绣江的江水就那么大了,那么大海该是多大的水啊?听我大哥说那边有座老龙城,在城头上望南边望去,那浪头高到十几层楼,你说吓不吓人?”
龙泉西边山脉绵延,其中有一座山头叫落魄山。一位名叫傅玉的文秘书郎,作为县令吴鸢的头号心腹,之前在县城与外人起了纷争,吴鸢不愿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让傅玉负责盯着这座山神庙的建造,事实上算是避风头来了。
汉子显然不愿提起这一茬,沉默不语。
小姑娘滔滔不绝道:“小师叔,我们离开小镇,走了快有小半年,根据地图显示,咱们路程已经走过大半,时间走得真快啊,比我跑得还要快了,对吧?”
她飘然落地,问道:“这块匾额能够不做更换吗?”
白衣少年始终待在原地,既没有从井底离去,也没有出现在井口。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这位大骊豪族出身却沦为浊流胥吏的京城年轻人,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个在落魄山搭建竹楼的奇怪家伙。
有个红袄小姑娘一个迅猛冲刺,呼啦啦飞奔到凉亭,一个起跳飞跃,两条纤细胳膊在空中使劲摆动,咚一声,双脚几乎同时落地,笔直站在凉亭外,身体歪来倒去,摇摇晃晃,最后站定,离着老水井还有点距离,小姑娘继续飞奔。
陈平安在林守一离开凉亭后,看着那口老井,他就越觉得心结难解。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许久,感慨道:“大骊画了这么大一个饼给我啊。”
因为从江底沿着地下水来到井底后,崔瀺第一次意识到,上边那个姓陈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够威胁到他的性命,虽然不清楚陈平安隐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觉一向很准。
阴神点头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会将这座府邸原封不动地还给夫人。”
崔瀺举起双手,“怕了你了。我对天发誓行不行?我崔东山保证不会伤害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他们三个小屁孩!”
仿佛是福禄街那个红袄小姑娘,在地上跳着炭笔画出来的方格,一下子就从春天跳到了秋天。
准确说来,其实有人在不久之前,给出正确答案了,是一位大骊王朝的白衣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却能够一语道破天机,说那是“雷部天君亲手刻就,天帝申饬蛟龙之辞”。
这朱衣童子怒气冲冲地爬上汉子的脑袋,坐在乱糟糟的头发之中,安静了片刻,就开始扭来扭去。
姓崔的从一开始就心怀叵测,这点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来。
女鬼一言不发,飘然远去。
那人从傅玉手掌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条竹椅上,满脸笑意:“明白了,那么咱们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在这明月清风之下,行蝇营狗苟之事?”
小舟穿破了一层又一层的云海,大江早已变成了一根丝线,整座黄庭国变成了一粒黄豆,东宝瓶洲变成了一寸瓶。
陈平安轻轻跨上井口边沿,微微前倾,望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声:“崔东山。”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开始饮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壶,瞧着不过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经喝了不下百口酒。
踏江前行的汉子气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儿。”
魏檗满脸不以为然,笑了,“那也得活着才行。”
一年到头都无人问津的某处小渡口,有提着一盏昏黄灯笼的老人,腋下夹着一本泛黄古籍,独自从宅院走出,下山来到并无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从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长短的小木舟模子,轻轻抛向小水湾中,在距离水面还有一丈高的时候,小木舟突然变大,最后变得与寻常舟船无异,它轰然砸在水面,溅起无数水,在寂静深夜里,声势尤为惊人。
因为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整座东宝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陈平安打趣道:“怎么,嫌弃小师叔不穿靴子,继续穿草鞋,到时候给你们丢人现眼啊?”
傅玉看着这位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点了点头,对于魏檗的冷嘲热讽,没有恼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转头看了眼夜色里远未完工的竹楼,竹楼不大,耗时已久,却只搭建了一半还不到,因为魏檗并未钱雇佣小镇青壮男子,也不愿意跟龙泉县衙署打招呼,借调一拨卢氏刑徒,始终亲力亲为。
汉子心情不错,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废话多。”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咱们州任职土地爷最久的,好些跟你辈分相当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爷了,你明明跟他们关系不差,好多人想要来孤山拜访,你为何死活不愿意见他们?”
一道滚滚黑烟从地底涌出,出现在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恢弘宅邸前,凝聚成人形。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仓促了些?别说大隋高氏,你们大骊连黄庭国都还没拿下,就开始把北岳放在一国版图的最南端?”
那位看到傅玉后,笑问道:“不应该是那位崔国师的学生,吴县尊亲自找我吗?”
魏檗对此故意视而不见,竹扇缓缓摇动,山风徐徐而来,鬓角发丝被吹拂得飘飘荡荡,真是比神仙还神仙。
小舟轻轻摇晃。
陈平安始终没有忘记一件事,他是在护送李宝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学。
李宝瓶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厚实草鞋,抬起头,咧嘴笑道:“到时候我跟小师叔穿一样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们说好了啊。”
最后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脑袋晃晃悠悠,随手将那酒壶丢入大江,便向后倒去,扑通一声,直接躺在小舟之内,呼呼大睡。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自称什么来着?”
一瞬间,少年崔瀺猛然警觉,头皮发麻,心湖沸腾。
紧接着,一条雪白虹光从井口撞入井底!
剑气如瀑布倾泻,布满整座水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