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4.第334章 螺蛳壳里有道场(1/2)

第334章 螺蛳壳里有道场

人世间的隐士游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陈平安对那个深藏不露的青衫客,并不好奇。

就像先前磨刀人刘宗所说,大伙儿脚下的这条路,这么宽,不是羊肠小道,更不是独木桥,大家各走各的,没毛病。

客栈外边,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没有走远,其实就蹲在客栈外边的门口,身边趴着那条瘦狗,男人转头看着狗,觉得自己活得比它还不如,一时间就想要吟诗一首,可是搜刮肚肠半天,也没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讥讽为“打油诗”的佳作,男人在心里安慰自己,没关系,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强求。

客栈二楼。

陈平安有些犹豫,要不要再请出朱敛。

原因是他想要在这大泉王朝多呆一会儿,身边只有一个魏羡,最多护住裴钱,很难搭把手,一旦身陷藕福地那样的险境,各方皆敌,陈平安担心会忙中出错。

陈平安在从一幅画卷中成功请出魏羡后,就再没有去动第二幅,不是心疼谷雨钱,十一颗谷雨钱,换来一位南苑国开国皇帝,历史上的陷阵万人敌,曾经的天下第一人,陈平安没偷着乐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当时之所以敲定底线在十颗谷雨钱上,不是陈平安觉得魏羡之流,只值这个价格,而是那会儿,害怕最后一次见面仿佛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给了画卷,自己却根本养不起,老道人既不坏规矩,又能恶心人,陈平安总不能一直赌下去。

裴钱偷着乐呵,嘴巴咧开,忍了半天,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钱买平安,买个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两人各自饮尽碗中余酒。

裴钱听到了外边的动静,轻轻打开屋门,蹲下身,脑袋钻在二楼栏杆间隙里头,偷偷摸摸望着下边那俩家伙,结果好不容易才拔出来,一路小跑下楼梯,刚靠近酒桌,就听到妇人在跟陈平安抱怨官场上的小鬼难缠,说那些捕快经常来客栈混吃喝,她只能钱买个平安,不然还能咋样。

少女冷声道:“给我一间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细考虑。”

陈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酿的小坛青梅酒,当着老板娘的面倒入养剑葫。

虚无缥缈,不可触及。

妇人刚要说话,陈平安已经从怀中掏出关牒,轻轻放在那挎刀壮汉桌前。

男人狼狈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沉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眼前这个名叫朱敛的武疯子,就差了很远。

在妇人走上二楼的时候,陈平安轻轻按住画卷,转头望向门口那边。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问道:“魏羡每天板着脸,你都不怕,朱敛这么和和气气,你反而这么怕?”

陈平安站起身,来到裴钱身边,“疼不疼了?”

陈平安眼睛一亮,举杯笑道:“这句话我记得记下来,说得好,走一个!”

陈平安答道:“十七颗谷雨钱。”

她随手丢了鸡毛掸子,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上楼,放慢脚步,来回走了一趟,没能听出什么动静来,回到一楼大堂,发了会儿呆,去帘子后边老驼背的地盘,在灶房拎了块巴掌大小的干肉,又拿了一小壶半年酿的青梅酒,走到客栈外,看到那个蹲在狗旁的落魄读书人,喂了一声,在青衫男子抬头后,抛了酒肉给他,冷声道:“一两银子,记在账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陈平安笑着点头。

在那串轻盈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陈平安将仅剩六颗谷雨钱叠在一起。

妇人皱眉道:“这可咋整?上次你们从郡城重金请来的大师,不是给了你们一摞神仙符箓吗?你当是怎么跟我吹牛来着,说是‘一张符来,万鬼退避’?”

少女愤愤道:“不知好歹!”

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虽然不晓得来历根脚,可我都看不出深浅的年轻人,在大泉边境,能有几个?刮干净了胡子,说不定模样还是能凑合一下的。”

陈平安猜测画卷本身,类似骊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老人用烟杆点了点妇人,“谁以后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压不住。”

陈平安道:“出了门,右手边第二间就是了,不过魏羡住在那边,你要是不愿意与人同住,我帮你再要一间屋子。”

兴许是总算说到了些让人开怀的事情,妇人举起酒杯,朗声道:“人生路窄酒杯宽,我九娘陪公子走一个。”

沧桑脸庞就像一张虬结的老树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计老人稍微皱个眉头,就能夹死它。

一楼大堂,帘子那边的老人敲了敲烟杆,站起身,来到柜台这边,瞥了眼门外,“那个落魄书生,可不简单。”

朱敛转头微笑道:“当然了,只要适应了这边浓郁灵气的存在,我对上一个底子一般的七境纯粹武夫,打个平手,还是有机会的,不至于被境界压制,见面了就只能等死。至于同境之争,只要不是公子这样的,胜算极大。”

陈平安跟妇人道别,一路扯着裴钱的耳朵,往楼梯口走去,裴钱歪着脑袋垫着脚跟,嚷嚷着不敢了。

陈平安已经没心思去翻剩余两幅画卷了,卢白象,隋右边,刚好一个不太敢请出山,就怕请神容易送神难,另外一个,更不敢。

老人板着脸撂下一句,就要回灶房那边给自己捣鼓一些吃的,犒劳犒劳五脏庙,“好心当作驴肝肺,活该守寡这么多年。”

桌对面两个年轻人顿时按住刀柄,脸色微白。

这个习惯性佝偻着身形的老人,似乎与传闻中那个走火入魔的武疯子,完全不像。

陈平安笑道:“我也就这点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装。”

为首一人,身材壮实,大冬天时节,还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陈平安左边的长凳上,汉子手底下两人熟门熟路去拎了酒和碗过来,两人坐一张长凳,一张桌子,瞬间坐满了。壮汉偏偏不要一位年轻刀客递过来的白碗,抢过妇人身前那只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溅,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满脸惶恐,一手颤抖着指向妇人,颤声道:“这酒不对劲……酒里有毒……”

老人好似自言自语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来的猫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儿还问我来着。”

朱敛摆摆手,然后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爷,先选了那个南苑开国皇帝?”

原来是小瘸子一脚踹在他后背上,怒气冲冲道:“没完没了,你还上瘾了?忍你很久了!”

小瘸子瞧着有些陌生的穷酸书生,便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大嗓门喊道:“你谁啊?”

妇人笑问道:“要不要喝点青梅酒?”

妇人一头雾水,不知道那个贼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么。

朱敛看人的眼光,则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脸上挂着的笑意,更别当真。

老人是个喜欢较真的,“你去问问门外的那条旺财,它能吐出象牙来不?”

裴钱轻声道:“就是怕。”

喝酒?!

她打了个酒嗝,没觉得有什么难为情,“那位半辈子都在马背上的姚老将军,是咱们大泉的征字头大将军之一,膝下有三儿两女,可惜儿子死了两个,女儿死了一个。年纪最小的女儿,嫁去了京城,难得的好人家,都说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缘。孙子孙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两个,孙子叫姚仙之,听说十岁就入伍了,孙女叫姚岭之,更了不得,习武天赋好到整个边境都听说了。”

妇人陷入沉思。

朱敛倒是没有气急败坏,笑呵呵道:“果然如此,少爷,这就是你们浩然天下的仙家术法吗?”

只留下一道缝隙的时候,朱敛突然问道:“敢问少爷为我了多少钱?”

相较于魏羡的什么话都憋在肚子里,朱敛似乎更加认命且坦白,开诚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爷的家乡,光是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就得费好些天,想要恢复到生前的巅峰修为,更不好说了,嗯,按照少爷这里的说法,我目前应该是纯粹武夫的第六境。”

陈平安气笑道:“别胡思乱想,赶紧回去看书。”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与老道人坐而论道,毁坏了莲洞天的好些荷叶,才说这句话讨个巧。

依旧没能让朱敛现身。

妇人黑着脸,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裴钱揉着耳朵,点点头。

当下桌上就只有六颗谷雨钱了。

妇人早已习惯了老人的脾气,轻声喊住老人,“不管如何,楼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别擅作主张,给人下药,上回那俩游侠儿,给你剥光了衣服,连夜丢到狐儿镇大门口,好好两个大老爷们,给你害得变成了黄闺女似的,差点上吊呢。”

其实她的直觉,半点没错。

一想到这里,陈平安就笑了笑。

陈平安指了指楼上,“有我这样的谍子吗?身边带着个这么会喝酒的朋友?还跟着个孩子?”

陈平安笑着摇头,“我并不知道如何恢复你的自由之身。”

妇人笑道:“之字辈嘛。”

妇人可不在乎这些个言语,混迹市井、经营客栈这么多年,招待八方来客,话里头带荤腥的,带刀子的,带醋味的,什么没见识过,压低嗓音,“那头大妖,该不会是给此人打杀的吧?”

妇人单手撑着腮帮,侧过身坐在长条凳上,转过头望着倒酒时手很稳的年轻人,她两颊微红,酒晕尚未褪去,笑问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给你喝完了这一斤酒,不还得再往葫芦里装一次?”

佩刀汉子嘿嘿一笑,恢复正常脸色,“开个玩笑而已,咋还骂上人呢。”

飞奔出门槛,拳脚并用,对着这个只知道姓钟的王八蛋一顿追杀。

驼背老人脸色如常,转身就走。

砰一声。

老人最后劝说道:“行了,好话不说两回,最后跟你唠叨一次,我觉得那落魄读书人除了穷了点,丑了一点,嘴巴贱了一点,为人没个正行了一点,其实都还可以的,好歹是个青壮汉子……”

朱敛走出屋子,轻轻关上门。

老人手肘抵在柜台上,吞云吐雾,沉声道:“要是真喜欢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应,回头我给你撑腰。”

在妇人眼中,养剑葫就只是个朱红色酒葫芦而已,摩挲得光可鉴人,不值钱,但一看就是最少两代人的心爱之物,才会给用成了老物件。

汉子瞥了眼碍事的陈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关文牒拿出来!”

朱敛走到窗口,推开窗,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个七境,有点类似藕福地武人的后天转先天,是最难跨过的一步。只要跻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后修为攀升,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说肯定九境,八境绝对不难。”

妇人一挑眉头,“呦,公子,你该不会是北晋国的谍子吧?”

陈平安有些无奈,收起画卷藏入飞剑十五当中,打开门,下楼去喝酒解闷,先前为了背着魏羡上楼,忘了往养剑葫里装酒,晃着空荡荡的“姜壶”,陈平安心想那个背负巨大金黄葫芦的小道童,心中腹诽,说了世间其余六只“最”如何的养剑葫,小道童背着的那只,该不会是最能装酒水吧?

老人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神色慈祥,在藕福地,此人差点将整座江湖掀了个底朝天,后来者居上的丁婴,同样是天下第一人,就拥有极其鲜明的宗师气势,这大概也跟丁婴身材高大,不苟言笑,并且戴着一顶银色莲冠,都有一定关系。

他跳下桌子,对陈平安眯眼而笑,转身伸手伸手摸向画卷,但是摸了一个空,就连裴钱都偷偷摸过一把的画卷,对于朱敛而言,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

陈平安有些汗颜,心想魏羡你好歹是一个开国皇帝,也太丢人现眼了些。

云雾升腾,百看不厌。

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恶贯满盈的主,我给人家下药作甚。我倒是怕你给那后生下药,迷倒了,为所欲为。”

当第三颗谷雨钱没入画面后,陈平安站起身,缓缓后退几步。

青衫客又问,“那么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么人?”

“好狗不挡道!”

陈平安叹了口气,瞥了眼画上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儿。

裴钱唉声叹气地离去。

所幸妇人没有敲门打搅。

妇人直接忽略了后边那句话,抬起下巴,朝楼上陈平安房间那边点了点,“能有几个?三爷,这个穿白袍子、挂红葫芦的年轻外乡客人,连同那位贴身扈从,瞧出来高低深浅没?没吧,店里店外,这不就一下子三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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