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1.第551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1/2)

第551章 自古饮者最难醉

二楼内,老人崔诚依旧光脚,只是今日却没有盘腿而坐,而是闭目凝神,拉开一个陈平安从未见过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陈平安没有打搅老人的站桩,摘了斗笠,犹豫了一下,连剑仙也一并摘下,安静坐在一旁。

崔诚睁开眼,姿势不变,缓缓道:“天下拳法,无非刚柔,我之拳法,可谓至刚,当年行走四方,柔拳见过不少,可从未有拳种当得起至柔二字。”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除了拳谱和桩架,心性也要契合,与老前辈的拳法相比,如果不争什么双方拳法高低、拳意轻重,只说想要练到至柔境界,应该更难,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愿意转为练拳,可能性会更大一些,纯粹的江湖武夫,很难很难,架从下往上走,意由内及外发,心意不到,休想登顶。”

崔诚收起拳架,点头道:“这话说得凑合,看来对于拳理领悟一事,总算比那黄口小儿要略强一筹。”

陈平安对此习以为常,想要从这个老人那边讨到一句话,难度之大,估摸着跟当年郑大风从杨老头那边聊天超过十个字,差不多。

崔诚跟着坐下,凝望着这个年轻人。

从书简湖返回后,经过先前在此楼的练拳,外加一趟游历宝瓶洲中部,已经不再是那种双颊凹陷的形神憔悴,只是目为人之神气凝聚所在,年轻人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么井水干涸,唯有漆黑一片,那么就是井水满溢,更难看破井底景象。

崔诚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光阴倒流,心境不变,你该如何处置顾璨?杀还是不杀?”

陈平安答道:“仍是不杀。”

崔瀺伸手指向一处,“再看一看倒悬山和剑气长城。”

是阿良写给齐先生的。

陈平安拍了拍肚子,“有些大话,事到临头,不吐不快。”

陈平安点头。

不但明白了为何崔东山当初在山崖书院,会有那个问题。

陈平安问道:“赢了?你是在说笑话吗?”

崔瀺问道:“知道我为何要选择大骊作为落脚点吗?还有为何齐静春要在大骊建造山崖书院吗?当时齐静春不是没得选,其实选择很多,都可以更好。”

陈平安摇摇头。

这不奇怪,因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蛮荒天下,也都是。

“无愧天地?连泥瓶巷的陈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剑行走天下,替她与这方天地说话?”

崔瀺问道:“你当年离开红烛镇后,一路南下书简湖,觉得如何?”

说了没人听,听了未必信。

确实与少年崔东山,很相似,却的的确确已经是两个人了。

陈平安面无表情,下意识伸手去摘养剑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动作。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讥笑,“在书简湖大义灭亲?杀了顾璨,一走了之,难吗?难。可有我在书简湖耗费三年光阴那么难吗?没有。我的选择,最终有没有让书简湖的世道,变得有一点点更好?有。顾璨活下来之后,弥补他欠下的恶果恶业之后,会不会禀性难移,再行恶事,以至于对未来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坏事?我不确定,可我在看。哪怕我远游北俱芦洲,远远不止曾掖和马笃宜会看,青峡岛刘志茂,宫柳岛刘老成,池水城关翳然,都在看。”

崔瀺问道:“书简湖之行,感受如何?”

一条金色长线从落魄山竹楼处掠出,来到山巅,被陈平安握在手心,剑尖向下,轻轻挑起养剑葫,最终伸臂持剑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够够的了。”

崔瀺轻轻抬脚,轻轻踩下,“世间的悲欢离合,自然无贵贱之分,甚至分量的轻重,都差的不多,但位置,其实有高下之别。”

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问出那个问题,因为自己已经有了答案。

崔瀺笑道:“连你陈平安都像是个道德圣人了,这世道真是妙,说实话,我倒是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了,天下兴亡,关我屁事?”

崔瀺率先下楼,陈平安尾随其后,两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巅的那座山神祠庙。

崔瀺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断往南,“你即将去往北俱芦洲,那么宝瓶洲和桐叶洲相距算不算远?”

陈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补充道:“很多!”

陈平安说道:“看似气运庇护一洲,使得妖族谋划过早浮出水面,得以逃过一劫,如果假定妖族真的能够攻破长城,桐叶洲就不适合作为第一个攻打方向,危机倾向于南婆娑洲和扶摇洲,尤其是后者。”

陈平安一笑而过,摇摇晃晃走远之后,脚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转头道:“岑鸳机,你的拳,真不行。”

极远处,一抹白虹挂空,声势惊人,想必已经惊动很多山头修士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来这个世道的聪明人,确实是太多了。”

崔瀺放声大笑,环顾四周,“说我崔瀺野心勃勃,想要将一人学问推广一洲?当那一洲为一国的国师,这就算大野心了?”

陈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恶,只是个蠢坏。关键在于哪怕他说了对方的功劳,实则心中并不认可,之所以有此说,不过是为了方便说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坏。”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崔诚收回手,笑道:“这种大话,你也信?”

天圆地方。

陈平安说道:“因为传言道祖曾经骑青牛,云游各大天下。”

崔诚瞥了眼年轻人,“像。”

岑鸳机心中哀叹一声,装什么高手说什么大话啊。

陈平安突然问道:“老前辈,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陈平安闭上眼睛,不去管了。

崔瀺指了指地面,“我们宝瓶洲,版图如何?”

陈平安缓缓道:“大骊铁骑提前火速南下,远远快过预期,因为大骊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够与大骊铁骑一起,看一眼宝瓶洲的南海之滨。”

崔瀺洒然笑道:“半个我,如今是你弟子,我爷爷,还在你家住着,身为大骊国师,要不要讲一讲公私分明?”

崔瀺又问,“版图有大小,各洲气运分大小吗?”

陈平安重新坐在台阶上,摘下养剑葫,却几次抬手,都没有喝酒。

瞅瞅,先前分明是装醉来着。

崔瀺步步登高,缓缓道:“不幸中的万幸,就是我们都还有时间。”

陈平安没有说话。

陈平安攥紧养剑葫,说道:“相较于其余各洲间距,可谓极近。”

崔瀺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个最坏的结果,带给桐叶洲最好结果的线头一端,那个无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谋划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笔?那少年自己当然是无心,可老道人却是有意。”

陈平安说道:“说客气话,就是还好,虽然混得惨了点,但不是全无收获,有些时候,反而得谢你,毕竟坏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话,那就是我记在账上了,以后有机会就跟国师讨债。”

你崔瀺为何不将此事昭告天下。

崔瀺一挥衣袖,风云变幻。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与此同时,陈平安发现脚下,逐渐浮现出一块块山河版图,星星点点,依稀如市井万家灯火。

崔诚皱眉道:“为何不杀?杀了,无愧天地,那种手刃亲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里,却极有可能让你在未来的岁月里,出拳更重,出剑更快。人唯有心怀大悲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摆钝刀,磨损意气。杀了顾璨,亦是止错,而且更加省心省力。事后你一样可以补救,之前做什么,就继续做什么,水陆道场和周天大醮,难道顾璨就能比你办得更好?陈平安!我问你,为何别人作恶,在你拳下剑下就死得,偏偏于你有一饭之恩、一谱之恩的顾璨,死不得?!”

崔瀺略微停顿,“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这里边的复杂谋划,敌我双方,还是浩然天下内部,儒家自身,诸子百家当中的押注,可谓一团乱麻。这比你在书简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条线的线头,难太多。人心各异,也就怨不得天道无常了。”

没来由想起刻在倒悬山黄粱酒馆墙壁上的那句话,字迹歪扭,蚯蚓爬爬。

崔诚指了指陈平安身前那支纤细竹简,“兴许答案早就有了,何须问人?”

“我们三教和诸子百家的那么多学问,你知道缺陷在哪里吗?在于无法计量,不讲脉络,更倾向于问心,喜欢往虚高处求大道,不愿精确丈量脚下的道路,故而当后人奉行学问,开始行走,就会出问题。而圣人们,又不擅长、也不愿意细细说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经觉得很多了,佛祖干脆不立文字,我们那位至圣先师的根本学问,也一样是七十二学生帮着汇总教诲,编撰成经。”

崔瀺伸出一只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当初在大骊京城,未曾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当时就更加确定,阿良相信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一定会到来,就像当年齐静春一样。这与他们认不认可我崔瀺这个人,没有关系。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读书人,还有蛮荒天下那帮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瀺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将一洲资源转化为一国之力,以老龙城作为支点,在整个宝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条铜墙铁壁的防御线!”

崔瀺笑道:“宋长镜选了宋集薪,我选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后做了一笔折中的买卖,观湖书院以南,会在某地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于老龙城,同时遥掌陪都。这里头,那位在长春宫吃了好几年斋饭的娘娘,一句话都插不上嘴,不敢说,怕死。现在应该还觉得在做梦,不敢相信真有这种好事。其实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长镜,能够监国之后,直接登基称帝,但是宋长镜没有答应,当着我的面,亲手烧了那份遗诏。”

陈平安摇头,并无。

崔瀺嘴角翘起,“一切都是要还的。”

陈平安又问道:“觉得我是道德圣人吗?”

陈平安转头望去,老书生一袭儒衫,既不寒酸,也无贵气。

崔瀺一震衣袖,山河版图瞬间消失散尽,冷笑道:“你,齐静春,阿良,老秀才,还有将来的陈清都,陈淳安,你们做的事情,在那么多沾沾自喜的聪明人眼中,难道不都是一个个笑话吗?”

崔瀺微笑道:“不妨依循某个臭牛鼻子的脉络学,多想一想你已经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实,推算一二,其实不难。”

崔诚点点头,“还是皮痒。”

崔瀺似乎有感而发,终于说了两句无关大局的自家言语。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举了举,说了句我喝点酒,然后就坐在台阶上。

在崖畔那边,陈平安趴在石桌上,滚烫脸颊贴着微凉桌面,就那么遥望远方。

南婆娑洲,西南扶摇洲,东宝瓶洲,东南桐叶洲,抢走北字前缀的俱芦洲,位置正北的皑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豪门府邸,百尺高楼,撑得起一轮月色,市井坊间,挑水归家,也带得回两盏明月。”

崔瀺转过头,望向这个青衫玉簪养剑葫的年轻人,剑客,游侠,读书人?

也明白了阿良当年为何没有对大骊王朝痛下杀手。

杂念絮乱,如雪纷纷。

在龙泉郡,还有人胆敢这么急哄哄御风远游?

陈平安皱眉道:“那场决定剑气长城归属的大战,是靠着阿良力挽狂澜的。阴阳家陆氏的推衍,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终究是出了大纰漏。”

崔诚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想不明白,那就亲自去问一问可能已经想明白的人,比如学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称一肚子不合时宜的学问,能够请来道祖佛祖落座,你陈平安有双拳一剑,不妨一试。”

崔瀺轻声感慨道:“这就是线头之一。那位老观主,本就是世间存活最悠久之一,岁数之大,你无法想象。”

崔瀺便走了。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脑袋,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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