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9.第639章 别有洞天(1/2)
第639章 别有洞天
一行三人赶夜路,山涧流水潺潺,空灵悦耳。
一位高瘦老道人,目露精光,穿着一身宽大道袍,丝绢质地,道袍形制较老,相对繁琐,依旧留有暗摆十二幅,应一年十二月,各有精绣图案。
背负桃木剑,腰系一串铜制铃铛。
走在月色中,老道人一身的仙风道骨。
一位竹杖芒鞋的俊俏公子哥,身穿白衣,悬佩一把金鞘短刀。
一位邋里邋遢的汉子,背着行囊,好似年轻人的随从。
三人突然停步,远处溪水畔,依稀可见有人背对他们,正坐在石崖上,好像借着月色翻看什么。
汉子瞥了眼老道人腰间的铃铛,并无动静。
三人便略微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那黑袍老人突然又没头没脑说了一句话,“神将铁索镇山鸣。”
年轻男女相视一眼,都有些心悸后怕。
白璧忍住不告诉他一个真相。
溪畔石崖那边,是一位黑袍老者,双手藏袖中,丝丝缕缕的涟漪,流溢出袖。
然后陈平安问了一个比较令人尴尬的问题,“孙道长,咱们是直接走过行亭?”
看来这位雷神宅孙老神仙,与“嘉佑国秦巨源”,似乎直到现在,还没能弄清楚,互为盟友的三人当中,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啊。
那位老人似乎是想要走下石崖,以礼相待三人,他走到一半,突然又问道:“孙道长为何下山历练,都不穿雷神宅的制式道袍?”
知道有些道理很好,却难以立即起而行之的,茫茫多的世人当中,何尝没有陈平安。
但是对于这方广阔天地,反而从来敬畏又害怕,第一次走出骊珠洞天,便是如此心性,如今还是这般。
狄元封笑道:“若是这都不敢争先,难道得了宝,事后遇上了小侯爷,咱们就要双手奉上?”
由于四人行走极为缓慢小心,又走出足足半个时辰,这才来到一座寒意森森的洞室。
然后陈平安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书写文字与磨去文字的,是同一个人,而开门线索,就一直藏在这些文字当中?”
孙道长思量过后,便假装想要点头答应下来。
果不其然,根本不用双方心声交流,狄元封便问道:“陈老哥,咱们初次相逢,换成是你,会随便多出一位不知姓名的同伴吗?”
不曾想当年那个被抱在怀中的可爱稚童,已经如此俊俏了,在詹晴的死皮赖脸的纠缠后,她便答应对方,私底下有过一桩约定,若是有朝一日,他们双双跻身金丹地仙,白璧便与他正式结为神仙道侣。如今詹晴还只是洞府境,但其实已算一等一的修道美玉。
陈平安转头望去,狄元封微微皱眉,那个背行囊的黄师却神色如常。
不过黄师有意无意瞥了眼狄元封,刚好是那竹杖芒鞋。
看似仔仔细细一番权衡利弊之后,陈平安便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孙道长这边,是否还需要一位帮手?”
这样不太好。
根据那座北亭国郡城太守的酒后吐真言,对方言之凿凿,说是从北亭国京城公卿那边听来的山上内幕。三人才可以得知邻国水霄国的云上城地仙沈震泽,与那位据说姿色倾国倾城的彩雀府府主,有些旧怨,两座仙家大门派已经很多年不往来了,就这么个看似不值钱的小道消息,其实最值钱,甚至比那幅形势图还要值钱。
此去百余里山路,再无遇到任何人。
说完之后。
会一些粗略堪舆术的孙道人,很容易就辨认出山势,带着身后三人来到一处幽静崖壁处,石洞深邃幽暗,并无石碑也无刻字,崖壁两侧挂满薜荔,此物在世俗草木当中,相对能够稳固山水,高瘦老道人摘下一片苍翠欲滴的薜荔绿叶,在指尖轻轻碾碎,嗅了嗅,点了点头,却没有多说。随后老道人开始散步,时不时跺脚,最后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掂量了一下,然后转头笑问道:“道友,你既然能够画出撮壤符,想必对于世间土性,十分熟稔,可有独门见解?这对于我们进入府邸,可能会有帮助。”
黑袍老人点了点头,收起了那张雷符入袖,向那位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打了个稽首,“见过孙道长。”
至于自己,陈平安觉得身为三境练气士,如何平易近人都不过分。
当时就连对飞剑并不陌生的陈平安,都被蒙骗过去。
这位小侯爷的言下之意,当然是唯有相逢无别离。
白璧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物,然后伸出手掌,那条青绿如玉雕而成的小鱼,便沿着手心爬到她手指之上,微微仰头,面朝詹晴。
孙道人扫了一眼符箓,再看了眼那黑袍老者,这位雷神宅高人仙师,只是微笑不语。
陈平安来到邋遢汉子身边蹲下,狄元封也随之而来。
狄元封挺直腰杆,环顾四周,脸上的笑意忍不住荡漾开来,放声大笑道:“好一个山中别有洞天!”
因为那个北亭国小侯爷,长相皮囊,让他有些自惭形秽,而且这种让自己如履薄冰的访山探宝,对方竟然还有心情携带女眷,游山玩水来了吗?!关键是那位姿容极佳的年轻女子,分明还是位拥有谱牒的山上女修!道理浅显,几个山泽野修的女子,身边能够有两位强势武夫,心甘情愿担任扈从?
等到他按住刀柄,那就意味着可以提前黑吃黑了。
地面变化微有凝滞。
孙道人头皮渗出细密汗珠子,沉声道:“马虎不得,还是小心些。”
狄元封就一直对此书心心念念。
可只要是被这本册子记录的铃铛,从来不愁没有买家。
百余里蜿蜒险峻的羊肠小道,走惯了山路的乡野樵夫都不容易,可在四人脚下,如履平地。
陈平安有些感慨,如果不是对方靠山够大,那么能够活到今天,一定是祖宗积德了。
黄师递过去一壶酒,狄元封打开泥封,倒入那凹陷处。
然后孙道人也意识到不对劲,定睛望去,远处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野行亭,杂草丛生,显得十分突兀,还有一些树木被砍断的人为迹象。
凉风飕飕,却无察觉到有半点阴煞之气。
恍若隔世。
至于修道路上的种种忧患,大概算是已经站着说话,无需喊腰疼。
孙道人好说歹说,才让那位黑袍老者又捻出了一张破障符,照亮道路,同时以防邪祟埋伏。
虽说此处府门第一道禁制,只是常见的山水迷障,类似鬼打墙。已经被前边那拨先到却没好命先得的替死鬼破去,但是接下去的机关,才是要命的关隘。可小心起见,当然还是需要破障符开路,再说了,破障符又不三人的钱。
北俱芦洲早年曾经有野修几乎人手一本的《小心集》,广为流传,风靡一洲。
狄元封这些人,即便得了消息,没有货真价实的谱牒仙师身份,就根本不会去送死,大宗子弟的脾气,可都不太好。
谁都目不转睛,不会多看一眼亭中光景。
于是四人准备离开这条羊肠小道。
高瘦老道人当然不是什么雷神宅道士,那可是有两位元婴老祖坐镇的大山头,是大渎入海处地带,名列前茅的道门。姓孙的,哪有这种好命,成为那婴儿山五大真人之一的高徒。靖明真人虽是雷神宅座椅最后的一位金丹地仙,比不得其余四位雷法通天,但对于山下而言,依旧是高不可攀的道门老神仙了。
高瘦老道人笑道:“关于此事,道友可以放心,若真是遇上了这两家仙师,贫道自会摆明身份,想必云上城与彩雀府都会卖几分薄面给贫道。”
应该是位同道中人。
孙道人如释重负,点头道:“我们修道之人,不作意气之争。”
山上的谱牒仙师,自然无需如此。
定然是先行一步的家伙,故意磨去了这份珍贵线索。
地面上那座八卦阵开始拧转起来,变化之快,让人目不转睛,再无阵型,陈平安和高手老道人都只能蹦跳不已,可每次落地,仍是位置偏移许多,狼狈不堪,不过总好过一个站不稳,就趴在地上打旋,地面上那些起伏不定,当下可不比刀锋好多少。
陈平安手指地上符箓,一一讲解过去,对于破障符言语不多,只说是一道独门所学的过桥符,毕竟寻常的破障符,没有太多样可言,已经露过一手的水符,更是懒得多说,但是在雷符、撮壤土符上,将那攻伐威力娓娓道来,落在对方三人耳中,自然有几分自吹自夸的嫌疑,不过还是高看了一眼这位黑袍老者。
黄师觉得实在不行,自己就只能硬来了。
只说笔锋“蘸墨”,便分寻常朱砂,金粉银粉,以及仙家丹砂,而仙家丹砂,又是悬殊的无底洞。
至于当时那位能够让高陵护驾的船头女子,是一位毋庸置疑的女修,后来在彩雀府桃渡那边茶肆,陈平安与掌柜女子闲聊,得知芙蕖国有一位出身豪阀的女子,名为白璧,很小就被一座北俱芦洲的宗门收为嫡传弟子。陈平安估算一下离乡岁数,与那女子姿容和大致境界,当时乘坐楼船返乡的女子,应该正是水龙宗玉璞境宗主的关门弟子,白璧。
不曾想那边走出一位风流倜傥的锦衣年轻人,腰间别有一支晶莹剔透的羊脂玉笛,入冬时分,还手持一把并拢折扇,轻轻敲击手心,笑望向道路四人,“相逢是缘,何必着急赶路,不如来亭中一叙?”
孙道人笑道:“差不多吧。”
陈平安这才笑容尴尬,从袖中摸出最先那张以春露圃山上丹砂画成的天部霆司符,轻轻放在地上。
但如果对方真拿出了一张雷神宅祖师堂秘传符箓,估计姓孙的就要干瞪眼,因为后者只是道听途说,雷神宅五大符箓,有大讲究,可到底是什么,孙道人根本没资格知道,好在对方哪怕刨根问底,孙道人都无需回答半句,毕竟如果真的身为谱牒仙师,“自家祖师堂”的内幕,岂可随便泄露天机。
因为婴儿山是大渎西边入海口的一座重要山门,来北俱芦洲之前就有所了解,后来又与齐景龙详细询问过雷神宅的符箓宗旨。
然后这头三人眼中的老狐狸野修,已经多出了几分恭敬神色,依旧是眼中只有那位孙道长,笑道:“我姓陈,来自道法贫瘠的五陵国,道行微末,师门更是不值一提,心酸事罢了。偶然学得一手画符之法,雕虫小技,贻笑大方,绝不敢在孙道长这种符箓仙师眼前显摆,先前持符试探,现在想来,实在是汗颜至极,孙道长真人有海量,莫要与我一般见识。”
黑袍老者眯眼问道:“婴儿山雷神宅?巧了,我刚好听说过,传闻婴儿山的独门雷符,策役雷电,呼风唤雨,威力巨大。不但如此,我手边就有一张雷神宅秘法符箓。”
这位年轻刀客,是家道中落的豪阀子弟,却不是什么嘉佑国,秦巨源也是化名,真正的秦巨源,是嘉佑国一个让他吃足苦头的同龄人。
于是陈平安就善解人意道:“孙道长,我觉得对方不是易于之辈,面相瞅着就不善,我们还是绕路吧?”
他其实是一位在地方小道观待过十多年的山泽野修,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没能在那座破烂道观学到什么道门术法,而是没能通过道观与朝廷买到一份道士谱牒。本来按资排辈,怎么都该轮到他钱买谱牒身份了,不曾想师父临了竟然将名额偷偷卖给了一位权贵人家的纨绔子弟,说让他再等个三年,到最后就是三年复三年,观主师父失约一次后,说下次一定轮到他,不曾想死了,还将观主位置传给了一位家境殷实的师弟,他愤然离开道观后,便走上了散修之路,偷偷拿走了道观的镇山之宝,一本历代观主小心珍藏却谁都悟不出半点长生之法的秘笈。
对方得拿出点诚意和本钱才行。
陈平安自然是最早一个感知行亭那边的异样。
狄元封这才手掌翻转,轻轻握拳,敲击地面,依旧毫无动静。
走在稍后边的狄元封轻轻摇头,黄师则眼神漠然,不过有意无意,多看了几眼那件黑袍。
桓云突然笑道:“呦,不愧是两位七境武夫随行,一人一拳,就打烂了老夫那两张老值钱了的路边符箓。队伍当中,肯定有位高人,寻常武夫是察觉不到那点涟漪流转的,还是说那位小妮子,其实是位金丹地仙了?”
高瘦道人哈哈笑道:“五雷法令出绛宫!”
只不过相对而言,陈平安是最无所谓的一个。
何况气也没用。
先前陈平安与那位填海真人一起垂钓,身披神人承露甲的高陵,气势汹汹持枪下船,被陈平安一掌推回了楼船之上。
真要打开了洞府第二重禁制,就又得心弦紧绷,何苦来哉。
不过老道人很快提醒道:“但如此一来,贫道就不好凭真本事求机缘了,所以哪怕见到了那两拨谱牒仙师,除非误会太大,贫道都不会泄露身份。”
正是老真人桓阳,与云上城城主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
黄师走过去,趴在地上,然后以耳贴地,然后抬头说道:“有回音,好似水滴之声,却又不寻常,应该就是以此触发正确机关。”
黑袍老者收起了符箓神通,溪水恢复平静,水中再无符胆灵气凝聚而出的丝线,老人深呼吸一口气,脸色微微涨红。
狄元封环顾四周,最终视线落在那处唯一不动、原本用作安置宝珠的凹陷处。
这个黄师平时的呼吸吐纳,脚步轻重,都显示他只是一位五境纯粹武夫。
桓云哑然失笑,没有故作高人,摇头道:“他们临近洞府大门之前,沿途几张符箓就有了动静,老夫只是不愿与他们起了冲突,狭路相逢,退无可退,难道就要打打杀杀?何况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虽说至今还未动身离开那座行亭,不过看架势,显然已经将此地视为囊中之物,我们这边动静稍大,那边就会赶来,到时候三方乱战,死人更多。你们城主师父让你们两个下山历练,又不是要你们送死。”
陈平安可不知道什么开山符,只是心境上换了一种想法,便开始真正用心观看那些文字,皱了皱眉头,摊开手掌,沿着那些文字和大片磨痕,轻轻摩挲而过。
只见那位黑袍老者颇为自得道:“我虽非谱牒仙师,也无符箓师传,唯独在符箓一道,还算有些资质……”
狄元封晓得此人总算是咬饵上钩了。
桓云微笑道:“若是不怕对方没了来路,事后我们也无归路,然后守着金山银山等死,那么自然出手无妨。”
孙道人抖了抖双袖后,抚须而笑,恢复了先前的那份仙风道骨。
所以说孙道人的这番应对言语,合情合理,设身处地,年轻公子哥自己都要消去大半疑虑。
陈平安叹息一声,也走出数步,脚步各有轻重,似乎在以此辨认泥土,边走边说道:“那就只好献丑了,委实是在孙道长这边,我怕惹来笑话,可既然孙道长吩咐了,我就斗胆摆弄些小学问。”
可惜他也好,孙道人也罢,皆不主动开口半个字。
洞室之内一阵绚烂光彩骤然而起,黄师是最后一个闭眼,那个黑袍老者是第一个闭眼,黄师这才对此人彻底放心。
孙道人只好提醒道:“道友,进入这座府邸,是不是应该取出一张破障符?”
再崎岖难行的人间道路,修行中人,来往无忌。
年轻人笑道:“走一步看一步,成了是最好,不成也无损失。再说了,事后分账,我们三对一,说不定还可以额外多出一笔钱财,对也不对?”
孙道长望向竹杖芒鞋的贵公子狄元封,后者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郡县形势图,是一份摹本。
世间多风波险恶,修道之人,仿佛随意伸手便抹平。
年轻公子哥以心声与两位朋友交流:“咱们三人皆擅长近身厮杀,还缺一个拥有攻伐术、宝的人,不如碰碰运气?”
原来这位小侯爷年少时,便认识了上一次返乡的水龙宗白璧,芙蕖国皇帝陛下都要以礼相待的女修。
狄元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然后微笑道:“不知陈老哥,能否细细讲解这些符箓的功效?”
此铃被收藏铃铛无数的心声斋主人余远,亲笔记录在那本《无声集》上,只不过在图录册子上,这件宝塔铃名次较为靠后。
许多气象大到惊天动地的洞府或是法宝现世。
狄元封有些心情凝重,此行寻宝,这么个变数可不算小。
比如狄元封便听孙道人说过一事,说书上提醒野修游历,若是真敢虎口夺食,那么一定要小心那些身边有仙子作伴的大宗子弟,越年轻越要提防,因为一旦遇上了,起了争执,那位男子出手一定会不遗余力,法宝迭出,杀一位洞府境野修,会拿出杀一位金丹地仙的气力,根本不介意那点灵气消耗,至于与之敌对的野修,也就自然而然死得十分漂亮了,好似开。
瞬间。
什么婴儿山雷神宅靖明真人的记名弟子,陈平安从一开始就不相信。
最后狄元封蹲在一处,那只摊开手掌,手背贴在了一条蛟龙的爪下。
只是陈平安很快转头看了眼来处道路,为难道:“那位小侯爷,可就在咱们后头不远。”
黄师也缓缓站直身体,不过相信狄元封这小子,已经猜出他不是什么底子稀疏的五境武夫了。
黄师也看向了这位露怯的黑袍老者。
陈平安环顾四周,也有些唏嘘。
桓云眼角余光瞥见那双男女,心中叹息,双方性情高下立判。
陈平安重新挎好包裹,拍了拍手掌,笑得合不拢嘴,“赚点小钱,见笑见笑。”
高瘦道人其实画符拙劣,不过是看过几眼婴儿山几道入门符箓,画得有七八分形似而已,他从道观偷来的那部秘笈,书上可无半点符箓记载,不过老道人所画符箓的符胆,确有一丝灵气,用来抵御市井坊间并不浓郁的阴煞之气,还是可以的。
与此同时,那本《小心集》也有应对之策,觉得自己真要死了,千万别硬着脖子撂狠话,应该赶紧跪地磕头,不是求那男子,而是求那男子身边的仙子开恩,磕头要响,喊那女菩萨的嗓门要大,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那就是一位雷神宅谱牒仙师该有的底蕴。
四尊栩栩如生的神像,分别手持出鞘宝剑,怀抱琵琶,手缠蛇龙,撑宝伞。
詹晴抬起头,无奈道:“白姐姐,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咱们山下,求的是长长久久的安稳日子,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一行四人,蜿蜒前行数里路之长,依旧不见尽头。
但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关系?
陈平安捻起水符,一丢而出,在半空中便化成一道蕴含水性灵气的水柱,被那狄元封探臂伸手,掬水一团在手,轻轻放在了凹陷处。
这就是一位山泽野修该有的手段。
所以哪怕不依靠水龙宗弟子身份,没有任何元婴修士坐镇的云上城与彩雀府,都有理由去忌惮她几分。
孙道人一手持山盘,一手抹了把脸上汗水,然后缩手藏袖中,飞快掐诀,双眼死死盯住那只手掌所在位置,嘴上喃喃道:“死门所在,不合理啊。”
至于黄师,依旧面无表情,老老实实背着大行囊,走在队伍最后。
那黑袍老者让出石崖小路,等到孙道长“登山”,他便横插一脚,跟在孙道长身后,半点不给狄元封和邋遢汉子面子。
白璧脸色羞红,嗔怒道:“油腔滑调!修行不济,言巧语的本事,倒是一等一!”
至于这位小侯爷本身,似乎从未有过涉足习武或是修行的传闻。
年轻公子哥松了口气。
年轻人独自前行,走出数步后,石崖那边背对三人的黑袍人,依旧没有动静。
陈平安也不例外。
示意身后两人见机行事。
狄元封始终保持那个手背贴地的姿势,脸色阴沉,提醒道:“你们道家何曾怕死?!孙道长这都不看不破?”
不过来年等到詹晴跻身龙门境,有望结为道侣,詹晴若是还敢不知轻重,处处留情,沾染红尘,就得小心道侣不成,反而变仇家了。
一些个内幕,孙道人自然不愿轻易透露给此人。
敢这么光明正大在夜中燃起篝火的,只会是谱牒仙师,而且来头不小。
不过这是最坏的结果。
真是难伺候。
这会儿无论孙道人与狄元封如何打量,也瞧不出对方底细,反正瞅着脚步轻浮,言语中气不足,多半是在那脂粉阵刮骨刀下乐在其中的王侯之家浪荡子。
大概又是一位金身境吧。
黑袍老者抬起双袖,一条条水柱拔地而起,围绕着石崖四人迅猛飞旋,一时间水雾弥漫,凉意沁骨。
狄元封与背负行囊的汉子迅速相视一笑。
齐景龙虽是太徽剑宗出身,可一洲皆知这位陆地蛟龙的符箓境界,很高。
显然对三位山中偶遇的不速之客,充满了戒备之心。
詹晴神色十分无辜。
四人一起坐在石崖上。
在骸骨滩,陈平安从崇玄署杨凝性身上,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的。
那些符箓当然不会真的贴在官府的公家大门上,而是被那位郡守老爷拿去卖给那些惜命怕死不缺钱的地方豪绅。
所幸詹晴不是那种蠢人。
因为知道自有人“秦巨源”会拦阻。
这一幕看得高瘦道人都差点没忍住,也要一起发财。
他问了个人之常情的问题,“孙道长,这枚铃铛,可是听妖铃?”
老道人抚须而笑。
若是云上城与彩雀府两条地头蛇联手,霸占洞府,抵御外人,哪里有他们这帮野修的机会,残羹冷炙都不会有了。去了不被打杀就是万幸,还谈什么天材地宝,灵禽异兽,仙家秘笈?只要两家结仇,那就是天大机会。谱牒仙师争抢法宝,打得双方脑浆四溅,又不少见,甚至许多较劲厮杀,比起野修还要少去很多忌惮,全然不顾后果,山崩水碎,殃及一方气运,都不算什么,反正有师门撑腰兜底,当地朝廷官府还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捏着鼻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谱牒仙师擦屁股。
回过头望去,那个高瘦老人依旧无头苍蝇乱打转。
詹晴直觉敏锐,顿时悚然。
不过只能慢慢改。
邋遢汉子自称姓黄名师,便继续沉默。
勾搭了北亭国的大家闺秀,就被一国士林大骂,笔伐口诛,若是勾引了别处水霄国或是芙蕖国的权贵女子,北亭国整座江湖便都要大声叫好。
奔波万里为求财,利字当头。
狄元封深呼吸一口气,再次一拳重重敲下。
至于那个可怜兮兮的陈道友,比他还要不如,早坐在地上干呕了。
那汉子却觉得不妥,天晓得那个家伙是什么来路,临时拼凑搭伙,队伍中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很容易是个祸害。
距离那处洞府,其实还有百余里山路要走。
所幸姓孙的既然敢打着幌子行走山下,对于雷神宅符箓还是有所了解。
不然当年看一个粉雕玉琢小娃儿的那点喜欢,早就在修道生涯之中烟消云散。
陈平安甚至知道雷神宅的祖师堂雷法五符,真正的关键,是需要分别钤印“玉府大都督”“五方巡察使”“直殿大提点”在内的五枚祖传法印。不但如此,齐景龙还亲手画符,为陈平安展示过五道雷法,威力自然不如雷神宅地仙真人的手笔,毕竟缺了至关重要的五枚雷部法印,但是陈平安相信五位掌印真人之外,婴儿山没有任何一位祖师堂嫡传,能够与齐景龙这位外人媲美自家符箓的真意。
如果这还会被对方追杀,无非是放开手脚,搏命厮杀一场,真当山泽野修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
不然以他如今的修为手段,何至于一定要与人结伴访山,才会觉得稍稍心安。
你狄元封一个有把破刀、会点术法的五境武夫,难不成还敢与我叫板?
不然这两座门派的谱牒仙师,如果数百年来一直行事跋扈,哪有山头附近这些权贵公孙作威作福的份?早就吃过亏挨过打,夹尾巴乖乖做人了。最少也不该在一拨狭路相逢的陌生修士面前,如此强势,这都算在自己脑门上贴上“求死”二字了。
那位云上城的龙门境老供奉,缓缓道:“若是先行一步的那拨野修,守株待兔,试想一下,若是你们两个冒冒然跟上去,一拳便至,死还是不死?不死也伤,不还是死?”
白璧算是为祖师堂立了一功,还得了一件法宝赏赐。
狄元封望向一旁正在打量洞窟顶部石壁的黄师。
身上那件做做样子的道袍也好,身后背负桃木剑也罢,都是障眼法。
狄元封看过之后,也是一头雾水。
这让孙道人心中稍安。
陈平安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免得孙老前辈尴尬嘛。
除了暂时没有披挂甘露甲的高陵,还有一位陌生武夫,气势还算可以。
对方显然不是什么真正的实诚人,不过倒是说了几句实诚话。
狄元封沉声道:“确认无误!先前野修便尝试过,于是又死了一个。除非是那传说中能够不动摇山根丝毫的开山符,才有些许机会,但是估计需要消耗许多张符箓才行,此符何等金贵,就算买得到,多半也要让我们得不偿失。”
狄元封站起身,身体后仰,观看一尊佛像,然后缓缓转身,看遍其余三尊怒目状的神像。
至于其余三人会不会死在机关之下,就看他们的命了。
陈平安如今除了沿着大渎,替陈灵均先走水一趟,自家修行当然不能耽误,跻身金身境,其实一直是这些年的当务之急。
这位老供奉犹豫了一下,问道:“桓真人,我能否打塌洞窟来路?”
高瘦老道人向前几步,随便一瞥那黑袍修士手中符箓,微笑道:“道友无需如此试探,手中所持符箓,虽是雷符无疑,却绝对不是我们雷神宅秘传日煞、伐庙两符,我婴儿山的雷符,妙在一口古井,天地感应,孕育出雷池电浆,以此淬炼出来的神霄笔,符光精粹,并且会略带一丝赤红之色,是别处任何符箓山头都不可能有的。何况雷神宅五大祖师堂符箓,还有一个不传之秘,道友显然过山而未能登山,实为遗憾,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与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到时候便知其中玄机。”
狄元封哪怕只是听过有关《小心集》的只言片语,依旧觉得这位姜前辈,真是洞悉人心,真知灼见。
狄元封压低嗓音说道:“看模样,是北亭国最著名的那位小侯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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