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5.第685章 最讲道理的来了(2/2)

陈清都很快就走回茅屋,既然来者是客不是敌,那就不用担心了。陈清都只是一跺脚,立即施展禁制,整座剑气长城的城头,都被隔绝出一座小天地,以免招来更多没有必要的窥探。

天亮后,老秀才转身走向那座茅屋,说道:“这次要是再无法说服陈清都,我可就要撒泼打滚了。”

陈平安便稍稍绕路,跃上城头,转过身,面朝左右,盘腿而坐。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缓缓道:“那我就多说几句真心话,可能毫无道理可言,但是不说,不行。左前辈一生,求学练剑两不误,最终厚积薄发,跌宕起伏,精彩万分,先有让无数先天剑胚低头俯首,后又出海访仙,一人仗剑,问剑北俱芦洲,最后还有问剑桐叶洲,力斩杜懋,阻他飞升。做了这么多事情,为何独独不去宝瓶洲看一眼。齐先生如何想,那是齐先生的事情,大师兄应当如何做,那是一位大师兄该做的事情。”

当初陆沉从青冥天下去往浩然天下,再去骊珠洞天,也不轻松,会处处收到大道压制。

一个屁大孩子摸摸索索凑近,握拳擦了一下鼻子,壮起胆子问道:“你叫陈平安对不对?”

一门之隔,就是不同的天下,不同的时节,更有着截然不同的风俗。

孩子坚持道:“你要是嫌钱少,我可以欠账,以后学了拳杀了妖挣了钱,一次次补上。反正你本事高,拳头那么大,我不敢欠钱不还。”

打就打,谁怕谁。

老秀才恍然道:“也对,也行。”

这种言语,落在文庙学宫的儒家门生耳中,可能就是大逆不道,离经叛道,最少也是胳膊肘往外拐。

很快陈平安的小板凳旁边,就围了一大堆人,叽叽喳喳,热热闹闹。

最后一个少年埋怨道:“晓得不多嘛,问三个答一个,亏得还是浩然天下的人呢。”

姚冲道对宁姚点点头,宁姚御风来到符舟中,与那个故作镇静的陈平安,一起返回远处那座夜幕中依旧灯火辉煌的城池。

老秀才哦了一声,发现那个姚老儿已经不在城头上,揉了揉脸,跳起来,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还好意思说别人废话,你自己不也废话一箩筐。弟子当中,就数你最不不开窍。”

老秀才感慨一句,“吵架输了而已,是你自己所学尚未精深,又不是你们佛家学问不好,当时我就劝你别这样,干嘛非要投奔我们儒家门下,现在好了,遭罪了吧?真以为一个人吃得下两教根本学问?如果真有那么简单的好事,那还争个什么争,可不就是道祖佛祖的劝架本事,都没高到这份上的缘故吗?再说了,你只是吵架不行,但是打架很行啊,可惜了,真是太可惜了。”

有个稍大的少年,询问陈平安,山神水仙们娶亲嫁女、城隍爷夜间断案,山魈水鬼到底是怎么个光景。

还有人赶紧掏出一本本皱巴巴却被奉作珍宝的小人书,说书上画的写的,是否都是真的。问那鸳鸯躲在荷下避雨,那边的大屋子,是不是真要在檐下张网拦着鸟雀做窝拉屎,还有那四水归堂的天井,大冬天时分,下雨下雪什么的,真不会让人冻着吗?还有那边的酒水,就跟路边的石子似的,真的不用钱就能喝着吗?在这边喝酒需要掏钱付账,其实才是没道理的吗?还有那莺莺燕燕的青楼勾栏,到底是个什么地儿?酒又是什么酒?那边的耕田插秧,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边人人死了后,就一定都要有个住的地儿,难道就不怕活人都没地方落脚吗,浩然天下真有那么大吗?

陈清都出现在茅屋门口,笑问道:“你就这么打算赖着不走了?”

老秀才摇摇头,沉声道:“我是在苛求圣贤与豪杰。”

老秀才感慨道:“仙家坐在山之巅,人间道路自涂潦。”

左右走到城头旁边。

砰然一声。

老秀才收敛神色,“文庙需要与你借三个人。”

左右轻声道:“不还有个陈平安。”

这种事情,当年所有人都还年少时,同门师兄弟当中,谁最擅长?

左右说道:“效果不如何。”

你左右还真能打死我不成?

陈清都摇头道:“不借。”

宁姚在和叠嶂闲聊,生意冷清,很一般。

老秀才愕然,随即捶胸顿足,“陈清都这老东西,臭不要脸!有他什么事,当我这个当先生的死了吗,好吧,就算我是半死不活……”

有个这辈子还没去过城头南边的孩子,说你家乡那边,是不是真有那数不清的青山,特别青翠,尤其是下了雨后,深呼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草的香气。

这会儿陈平安身边,也是问题杂多,陈平安有些回答,有些装作听不到。

老秀才笑道:“一棵树与一棵树,会在风中打招呼,一座山与一座山,会千百年哑然无声,一条河与一条河,长大后会撞在一起。万物静观皆自得。”

而那条稀烂不堪的大街,正在翻修填补,匠人们忙忙碌碌,那个最大的罪魁祸首,就坐在一座杂货铺门口的板凳上,晒着日头。

陈平安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也跟宁姚聊过许多城池人事风物,知道这边土生土长的年轻人,对于那座咫尺之隔便是天地之别的浩然天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态度。有人扬言一定要去那边吃一碗最地道的阳春面,有人听说浩然天下有很多好看的姑娘,真的就只是姑娘,柔柔弱弱,柳条腰肢,东晃西晃,反正就是没有一缕剑气在身上。也想知道那边的读书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神仙日子。

那屁大孩子跑出去很远,然后转身喊道:“宁姐姐,这家伙贼抠门小气,喜欢他做什么嘛!”

左右说道:“不见见陈平安?”

曾经有人喝酒喝高了,说他一看到姚老儿那张好像刻着“欠债还钱”四个大字的苦瓜脸,便要良心发现,记起那些赊欠多年的酒水钱。

左右没话说了。

一位坐镇剑气长城的儒家圣人主动现身,作揖行礼,“拜见文圣。”

左右说道:“先生是在责备学生。”

陈平安又说道:“我也没觉得要认左前辈为大师兄。”

约莫半炷香后,两眼泛酸的陈平安心神微动,只是心境很快就趋于止水。

浩然天下是杨柳依依的春季,剑气长城这边就会是秋风肃杀时分。

至于输赢,不重要。

左右沉思片刻,“恳请先生说得浅些。”

宁姚拉着自己外公散步。

陈平安坐回板凳,朝街巷那边竖起一根中指。

陈平安见左右不愿说话,可自己总不能就此离去,那也太不懂礼数了,闲来无事,干脆就静下心来,凝视着那些剑气的流转,希望找出一些“规矩”来。

老秀才转身就跑向茅屋,“想到些道理,再去砍砍价。”

姚冲道差点没气得火冒三丈,真当自己是没脾气的泥菩萨了?

陈平安手腕悄然拧转,取出养剑壶,喝了口酒,挥手道:“散了散了,别耽误你们叠嶂姐姐做生意。”

所以比那左右和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

左右说道:“劳烦先生把脸上笑意收一收。”

姚冲道一脸匪夷所思,试探性问道:“文圣先生?”

这就是天地压胜。

没有人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不走倒悬山大门,直接穿过两座大天地的天幕禁制,来到剑气长城。

那位辩论输后便更换门庭的儒家圣人微笑道:“无量时,便是自由处。”

左右疑惑道:“先生为何不适合与陈平安见面?”

看着那个一口气打了四场架的外乡人,一双双大大小小的眼睛里边,装满了好奇。

左右眯起眼,握住剑柄,面朝茅屋那边。

左右重新闭上眼睛,继续砥砺剑意。

老秀才举目四望,火急火燎道:“我来得匆忙,赶紧就得走,不能久留,那位老大剑仙,咱们聊聊?”

老秀才喃喃道:“这就不太善喽。”

城头之上许多驻守剑仙,尚且没有意识到有人潜入城头,剑气长城之外,对此更是毫无察觉。

老秀才疑惑道:“我也没说你束手束脚不对啊,手脚都不动,可你剑气那么多,有些时候一个不小心,管不住一丝半点的,往姚老儿那边跑过去,姚老儿又嚷嚷几句,然后你俩顺势切磋一二,相互裨益剑道,打赢了姚老儿,你再扯开嗓子奉承人家几句,美事啊。这也想不明白?”

左右点头道:“弟子鲁钝,先生有理。”

老秀才又笑又皱眉,神色古怪,“听说你那小师弟,刚刚在家乡山头,建立了祖师堂,挂了我的神像,居中,最高,其实挺不合适的,偷偷挂书房就可以嘛,我又不是讲究这种小事的人,你看当年文庙把我撵出去,先生我在意过吗?根本不在意的,世间虚名虚利太无端,如那佐酒的盐水生,一口一个。”

宁姚只能说一件事,“陈平安第一次来剑气长城,跨洲渡船路过蛟龙沟受阻,是左右出剑开道。”

左右愣了一下,然后就要站起身。

对面墙头上,姚冲道有些吃味,无奈道:“那边没什么好看的,隔着那么多个境界,双方打不起来。”

左右瞥了眼符舟之上的青衫年轻人,尤其是那根极为熟悉的白玉簪子。

反正都是输。

左右却说道:“与前辈说话,别站那么高。”

老秀才哀怨道:“我这个先生,当得委屈啊,一个个学生弟子都不听话。”

方才见到一缕剑气似乎将出未出,似乎就要脱离左右的约束,那种刹那之间的惊悚感觉,就像仙人手持一座山岳,就要砸向陈平安的心湖,让陈平安提心吊胆。

陈平安只得将道别言语,咽回肚子,乖乖坐回原地。

陈平安有些乐呵,问道:“喜欢人,只看长相啊。”

这件事,剑气长城有所耳闻,只不过大多消息不全,一来倒悬山那边对此讳莫如深,因为蛟龙沟变故之后,左右与倒悬山那位道老二嫡传弟子的大天君,在海上痛痛快快打了一架,再者左右此人出剑,好像从来不需要理由。

陈平安站起身,“这就是我此次到了剑气长城,听说左前辈也在此地后,唯一想要说的话。”

没过多久,老秀才便一脸惆怅走出屋子,“难聊,可再难聊也得聊啊。”

一告一个准,还能占着理。

老秀才似乎有些心虚,拍了拍左右的肩膀,“左右啊,先生与你比较敬重的那个读书人,总算一起开出了一条路子,那可是相当第五座天下的辽阔版图,什么都多,就是人不多,以后一时半会儿,也多不到哪里去,不正合你意吗?不去那边瞧瞧?”

随后左右便陪着自家先生,看了一夜的风景,再无言语。

左右问道:“求学如何?”

不过瞬间,又有细微涟漪震颤,老秀才飘然站定,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伸出一手,拍了拍左右握剑的胳膊。

左右不再言语。

左右四周那些惊世骇俗的剑气,对于那位身形飘渺不定的青衫老儒士,毫无影响。

左右问道:“先生什么时候离开这边?”

实打实的祖上积德,都是一位位剑仙、剑修先人,拿命换来的富贵日子,何况也需要上阵厮杀,能够从城头上活着走下来,享福是应该的。

左右沉默无言。

等到城头出现异象,再想一探究竟,那就是登天之难。

在对面城头,陈平安距离一位背对自己的中年剑仙,于十步外停步,无法近身,人身小天地的几乎全部窍穴,皆已剑气满溢,好似时时刻刻,都在与身外一座大天地为敌。

浩然天下的儒家繁文缛节,恰好是剑气长城剑修最嗤之以鼻的。

陈平安作势起身,那孩子脚底抹油,拐入街巷拐角处,又探出脑袋,扯开更大的嗓门,“宁姐姐,真不骗你啊,方才陈平安偷偷跟我说,他觉得叠嶂姐姐长得不错唉,这种心大萝卜,千万别喜欢。”

左右问道:“先生,你说我们是不是站在一粒尘埃之上,走到另外一粒尘埃上,就已经是修道之人的极限。”

两两无言。

老秀才说道:“你那问题,先生又不知道答案,只好随便糊弄你了。”

左右低声道:“陈平安要与宁家提亲,老大剑仙答应当那个媒人。”

左右摇头道:“懒得讲道理,这不是我擅长之事,所以在犹豫出剑的力道,你境界太低,反而是麻烦事。”

恐怕就连浩然天下那些负责看守一洲版图的文庙陪祀圣贤,手握玉牌,也一样做不到。

闹哄哄过后,日头和煦,安安静静,陈平安喝着酒,还有些不适应。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

原来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位老秀才。

老秀才伸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长大了,辛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