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0.第790章 好好消受（1/2）

第790章 好好消受

陈平安与捻芯走到一处牢笼。

一个中年男子盘腿而坐，呼吸几无，枯瘦如柴，皮包骨头，但是拳意昂然，丝丝缕缕凝为实质的拳意，如无数细小蛟龙，盘踞于人身山脉。

货真价实的远游境。

在陈平安来到剑气长城之前的战事当中，这位蛮荒天下的纯粹武夫，拳杀剑修六人，其中地仙剑修一人。

汉子睁开眼睛，问道：“杀我来了？”

陈平安点头。

那汉子瞥了眼陈平安身后的那个女子缝衣人，淡然道：“自取头颅。”

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丑婆娘，他自知不敌，女子手段阴狠，害他遭过不少罪。

陈平安说道：“问拳一场，分出生死。”

拳架微微下沉。

陈平安没有顺势追击，反而后撤两步，单手负后，一手变拳为掌，放在身前。

诸多缝衣手段，早已烂熟于心，捻芯反而像是闲来无事，问道：“怎么练出此拳的？”

虹饮最后一腿扫中对方脖颈，打得对方身形倒转几圈，最后竟是一掌撑在地上，头朝地脚朝天，身形静止不动。

白发童子立即停步不前，隔溪对视，笑嘻嘻道：“只是为两位身份尊贵的天之骄子，送份见面礼，道贺道贺。今天先送一份，明儿再补上一份。”

珥青蛇、佩短剑的“稚童”缓缓而行，未能进入那两位少年的心境，大为遗憾。

可以与前辈李二所言，相互作证，大为裨益武道。

虹饮问道：“浩然天下武夫的捉对厮杀，难不成都像你这样，还得先说明白了再出手？有这古怪讲究？”

见那年轻人无动于衷，这位剑修更是果决，愿以折损大道根本，剥离那把本命飞剑，赠予陈平安，只求继续在这牢笼当中，苟延残喘。

老聋儿笑道：“只管吐纳导引，根本不差你这几口灵气。小鱼游曳江水中，还能喝得江水干涸不成。”

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

而那剑气长城，大战在即。

陈平安摇头道：“我尚未远游境。不过在战场上，杀了侯夔门，就是代价不小，以至于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痊愈。但是与你直说，我与人对敌，受伤不受伤，从来无碍。”

聋儿老前辈没有细说，只讲那位刑官剑仙，自己愧疚，觉得无面目示人。

牢狱之中，前几天凭空出现了一座天圆地方的建筑，除了四根柱子，再无遮掩。

剑气一动，人身小天地之内，顿时风雷云雨皆作。

蛮荒天下以剑修作为立身之本的宗门，屈指可数，与浩然天下迥异，不是随便一位上五境剑仙，就能够在蛮荒天下开宗立派的，宗门旗帜，就算立得起，也撑不住。蛮荒天下大妖横行，肆无忌惮，其中对剑修宗门最为反感，拍上一巴掌，跺上几脚，剑仙、剑修毕竟最金贵，所以大妖不杀人，只祸害山水大阵，一来二去，谁经得起这么折腾。

身材矮小的白发童子，背着一副莹白如玉的骷髅架子，健步如飞，奔走在溪涧对岸那边。

捻芯说道：“那就得找那头化外天魔了，他擅长化虚为实。”

同时一尊小巧玲珑的阴神出窍远游，手持十根拖曳光彩各异的“绣针”。

捻芯继续收拾残局，说道：“我们很快就要开工，与你说点缝衣人的门道，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仓促行事，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他委屈道：“就看几眼，真的就几眼，太久太久没有见到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的景象了。”

只是此处牢笼，脱困不得啊。

那位剑仙，绝对不会去主动打烂神灵尸骸的主意，每天只是等着天上掉钱，然后弯腰捡钱。

蛮荒天下的攻城妖族，不计其数。

不等陈平安细问那掌管山河的神通诀窍，这是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一门神通术法，捻芯就换了话题，她已经竖起手掌，五指张开，“可以缝衣为五岳真形图，也可以绘制五雷正法云篆，亦可以诏敕贴黄之术，炼化五行，同样可以撰写神诰青词，仅是五指，光是我所擅长，就有六种。相传我们缝衣人的开山老祖，天资卓绝，后无来者，以叠阵之法，将数种秘术熔铸一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通不输远古风伯雨师。曾经御风去往龙虎山，单凭一只手掌，施展五雷正法，便可天昏地暗。”

牢笼之内，拳罡汹涌。

陈平安背对牢笼，缓缓道：“教我拳法之人，不喜说拳理，只有寥寥几句，其中有一语，一直不敢忘。‘我拳在天，身前无人’。”

捻芯将细节娓娓道来，言语极多，然后抬起一手，摊开手心，肌肤生长极快，很快就如常人无异，“例如五指为山岳，掌心纹路为水，蜿蜒交错，这便是山岳大渎相融的格局。如果但看掌纹，又可以视为天地都在一掌中，顺其脉络，五脏六腑历历在目，不然修道之人，掌观山河的神通，从何而来？”

在剑气长城那边，老聋儿偶尔去往城头，也是装聋作哑，一言不发，至多与阿良遇到，才会掰扯几句。

老聋儿这才带着幽郁走向那葡萄架。

只要熬得过去，缝衣人自有玄妙手段养伤。

“在剑气长城，不比我们浩然天下，就算破境了，未必就一定能活得长久。有几个地仙剑修，会蹲在路边喝酒吃腌菜。”

陈平安与捻芯对视一眼，她立即心领神会，步入牢狱。

反正陈清都已经答应了自己，只要不是直接对那年轻人出手，假借他物，加上先前试探，事不过三，还有两次机会。

陈平安得了那把“天籁”之后，收起了飞剑笼中雀。关于峥嵘宗的练剑秘法，避暑行宫有些记载，只是陈平安又问了一遍，查漏补缺不少。

这就是刑官的飞剑术，只要那位剑仙愿意，剑光能够自行追杀化外天魔数年之久。

虹饮停下脚步，大感意外，捻芯也十分好奇。

此后百拳之内，虹饮出拳迅猛，气势如鲸吞饮虹，无愧名字。

陈平安摇头道：“这些事情早就想开了，在剑气长城杀妖，哪里需要理由。是不是隐官，都一样的。不舒心的，只是自己境界太低，如今对上任何一头王座大妖，就是个死。且不说它们，对峙一位元婴境剑修，就极其吃力。对上一位剑仙，更是必死无疑。成为剑仙，实在太难。”

葡萄架下，高低不一，悬停了一只只精美瓷杯，似乎在等待那葡萄坠入杯中。

“然后送你一桩额外神通，以艳尸之法，修行彩炼术，再帮你偷偷打造出一座风流帐，才有些许胜算。要怪就怪那小子心太定，心境过于古怪。”

陈平安说道：“我得在这里找一处栖身之所，能够静心修养的那种。”

捻芯继续阐述缝衣人的种种秘法根脚。

与一位并非剑修的元婴修士厮杀过后，满身鲜血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陈平安点头道：“既然躲不掉，就不躲了。”

捻芯双手负后，凝视着陈平安的那双眼眸。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我曾经在一本文人笔札上，看到一个典故，说有人在身上纹下一位大诗家的几百句诗词。是不是藏着缝衣人的讲究？”

捻芯说道：“手上事，是先从雕琢眼珠开始。不过听着不太讨喜，先与你说点轻巧些的。”

身披袈裟的僧人，一晃肩头，抖落了一身被炼化为一个个佛经文字的狮子虫。

分明是一副金枝玉叶的仙人遗蜕，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陈平安苦笑不已，只能点头。

本就除了宁姚，从无情话可说的。

陈平安赤脚缓缓散步。

所以蛮荒天下的每座剑修宗门，只要熬得过草创之初的那百年岁月，皆是极其强横的山头势力。

身处其中，视野开阔，虽然其实瞧不见什么景象。

虹饮一拳同时狠狠锤中对方肩头，趁着对方身形微变的间隙，虹饮自身拳意暴涨，贴身一撞，打得年轻青衫客差点撞到了剑光栅栏上。

白发童子犹要纠缠，剑光一闪。

武夫问拳，道理大小，只看拳头重不重，拳法高不高。

杜山阴恍然失神，有浣纱小鬟，手挽竹篮，立于捣衣女子一旁，明眸带笑，见少年痴然状，笑愈不可抑。

老规矩，捻芯收尸。

不曾想那位金丹瓶颈剑修，竟然直接跪地不起，言之凿凿，愿立下重誓效忠陈平安，换取活命。

此时此刻，那头化外天魔正在与一位下五境妖族修士对视。

一闪而逝，来到了牢狱台阶上。

因为身边前辈与他说过那位剑仙的身份，刑官。

捻芯点头道：“那位武夫，好大的气魄。”

人身细微处，关隘重重，就像一幅疆域广袤的地理堪舆图。

幽郁使劲点头，十分紧张。

陈平安去了下一座囚牢，关押妖族，是一位金丹瓶颈剑修。

只是这次陈平安却没有旁观，只是坐在了牢笼外边，喝了口酒。

她的那尊阴神，则正在以绣针仔细雕琢年轻人的一颗眼珠。

“我再帮你编撰一个哀婉诚挚的故事才行啊。比如你来剑气长城，是为见某位情郎一面。”

这天，陈平安盘腿坐在一座牢笼外。

杜山阴腰间系挂着几只银色丝线编制而成的小袋子，透露出金光，灿若朝霞。

捻芯笑道：“年纪轻轻就是五境剑修，我看不太难。”

老大剑仙如此作为，不过是给了幽郁一桩机缘，至多就是一张护身符罢了，少年只要自己没本事接住机缘，百年期限一过，生死明了至极。换成是那一身机灵劲儿的杜山阴，老聋儿现在就可以想好如何处置百年后的杜山阴，所以说这就叫傻人有傻福，幽郁这孩子实在太笨，老聋儿反而不好意思动手，因为无甚趣味。

捻芯将那脊柱随便放归原位，语气似有埋怨，“先不涂抹药物，这点疼痛，趁早适应了。你不是能忍吗？好好消受便是。”

儒家圣人，正襟危坐，日头正好，适宜晒书。

一个在剑气长城历史上消失许多年的古老官职，与隐官是一个层次。

已经持续一盏茶的光阴，所以有细微鲜血珠子凝聚起来，丝丝缕缕流出眼眶。

先前出拳换招，他确实心存试探，此时虹饮笑道：“你这说法，真要有底气的话，得是九境才行。”

剑仙也无开口。

幽郁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心旷神怡，那是一种灵气与剑气仿佛都被洗练过的玄妙感觉，可以让人直接跳过炼气环节，越是如此，拘谨少年便越是不敢大口呼吸。终究是登门拜访的客人，少年不敢造次。

陈平安只得点头附和道：“确实。我当时就这么觉得。”

老聋儿停下脚步，“主人还没回来，我们稍等片刻。”

那云雾遮绕全身的刑官，转头望向那头化外天魔。

陈平安哑然。

片刻之后，捻芯略感意外，说道：“不错，看样子可以两事并行，眼珠是以最粗浅的贴黄、杀青两法，缓缓出针，篆刻以云篆为主，铭文最浅，但是接下来你的背脊处，就没这么轻松了，主要是以冲刀之法下刀，要以九叠篆、鸟虫篆和垂露篆，分别铭刻在你的脊柱各处关节之上，这些都是剥衣之术，更重要的穿衣之术，为时尚早，你今天要是自认撑不住，或是觉得可以再等等，现在开口，与我明言。”

陈平安默不作声。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想起心中的她，微笑道：“女子就是酒，无需喝。”

五彩十二月神酒杯，绘有十二位婀娜女子，写有十二篇应景诗。

男子只听说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受限于先天体魄的缘故，都是些纸糊货色。

这位峥嵘宗祖师堂嫡传剑修，战场厮杀，出剑极为捉摸不定，一把本命飞剑“天籁”，兼具两种本命神通，飞剑所过之地，不见飞剑，只有极其细微的蚊蝇之声，蚊蝇振翅声，若是在人之耳畔响起，犹然动静不小，在人之气府窍穴当中剧烈颤鸣，自然便是响若震雷的巨大杀力，而且飞剑的震雷之声，天然蕴含五雷真意，最让人防不胜防的地方，在于敌人察觉飞剑，需听音辨位，但是一旦听闻声响，飞剑就会更加迅速掠入剑修体魄。

剑光并未跟随。

男人微愣，抱拳道：“蛮荒天下金溪城，虹饮。”

少年幽郁，只觉得是在听天书。

得知自己必死的剑修大恨，对陈平安咒骂不已。

至于憨厚少年的主人头衔，老聋儿会当真？真当自己是吃斋念佛出来的飞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