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6.第876章 无巧不成书(1/2)
第876章 无巧不成书
十五明月夜,月光如水,夜明如昼,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的黄鹤矶畔,风景绝佳,今夜尤其动人,一座建在石崖上的观景亭,亭内一袭白衣少年郎,撅起屁股,趴在栏杆上俯瞰流水,江面辽阔,风平浪静。
黄鹤矶外是一条名为留仙窟的江水,由藕池河、古砚溪在内的三河十八溪汇流而成,途径黄鹤矶上游的金山寺后,水势骤然平缓,安安静静,来见黄鹤矶,如同一位由乡野嫁入豪门的女子,由不得她不性情贤淑。
曾有一位古剑仙,在此亭内大醉酩酊,有那江上斩蚊的事迹流传。
白衣少年低头喃喃道:“都缘人心似流水,故以水中月为舟。”
姜尚真脱靴而坐,斜靠亭柱,手持酒杯,杯中仙家酒酿,名为月色酒,白瓷酒杯,雪白颜色的酒水,姜尚真轻轻摇晃酒杯,笑道:“东山此言,堪称神仙语。”
白衣少年,正是崔东山,察觉到太平山祭剑异象,他立即从南岳旧址动身,拼了命跨洲远游,一位仙人,能够只是为了赶路,就落个失魂落魄、灵气耗竭的下场,确实放眼整座浩然天下都不常见。
而身为云窟福地的主人,姜尚真游历自家福地,却依旧施展了障眼法,头戴一顶白玉莹然的远游冠,黄绶青衫云履鞋。与当年去往大泉边境狐儿镇外的那座客栈,落拓青衫穷书生,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陈平安已经在云笈峰一处禁制森严的姜氏私人宅邸,大睡了将近一旬光阴,睡得极沉,至今未醒。崔东山就在屋子门槛那边独自枯坐,守了三天三夜,然后姜尚真看不下去,就将那支白玉簪子转交给崔东山,崔东山见着了那些来自剑气长城的孩子,这才稍稍还魂,渐渐恢复以往风采。在今天的黄昏时分,姜尚真提议不如游览黄鹤矶饮酒赏月,崔东山就带着几个愿意出门走动的孩子,一起来此散心。
姜尚真财大气粗,脑子也进水,竟然一掷千金,让今天黄鹤矶闭门谢客,负责掌管黄鹤矶的姜氏子弟,得了那笔谷雨钱后,会联手家族供奉客卿,关闭从玉圭宗来此黄鹤矶的一条山水道路,还要拦下所有专程赶来黄鹤矶赏景的福地谪仙人。
崔东山笑了起来,“那就更更更好了。不然我哪敢第一个来见先生,讨骂挨揍不是?”
叶芸芸眼神熠熠,问道:“能否与你切磋一场?”
崔东山眨了眨眼睛,装傻。
崔东山正襟危坐,咧嘴笑道:“是真的,千真万确,没有万一。”
其实已经不太想要饮酒的崔东山,突然改了主意,倒满一杯酒不说,还挪了挪屁股,朝那姜尚真递过酒杯。
姜尚真笑道:“崔老弟你要这么讲,这天可就聊不下去了。”
不过如今白龙洞修士,确实有资格在桐叶洲横着走,不是境界什么高不高低不低的,而是大势在身。
麟子斜眼那两丫头片子,微笑道:“只是洞府境而已。”
崔东山笑道:“周肥兄又要忙着收钱了,难怪舍得今夜包圆了黄鹤矶,小钱,毛毛雨。”
还有姜尚真和崔东山手中的这杯月色酒,的的确确,是沾了些福地那轮明月的月魄精华,而这点细微损耗,完全可以从昂贵的酒水钱里边弥补回来。
纳兰玉牒犹豫了一下,摆摆手,作为还礼。
这位女子收起手,一双眼眸笑得眯成月牙儿,“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一袭白衣凭空出现在栏杆上,蹲那儿,笑嘻嘻道:“你们好啊,我是无敌小神拳的朋友,要打要骂要杀,都朝我来。”
小胖子程朝露冷不丁一步跨出,摘下包裹,放在地上,然后一言不发,走向那个白龙洞辈分极高的同龄人。
在那老君山,除了藩属砚山之外,最出名的,其实是一幅桐叶洲的山川图,云窟福地选取了一洲最灵秀的名山大川、仙家府邸,游客置身其中,身临其境。并且如同坐镇小天地的圣人,只要是中五境修士,就可以随便缩地山河,饱览风景。当然各家的山水禁制,在山河画卷里边不会呈现出来。一些个想要扬名的偏隅仙家,底蕴不足以在山河图中占据一席之地,为了招徕修道胚子,或是结交山上香火情,就会主动拿出自家山头的仙家临摹图,让姜氏帮忙打造一件“烫样”,搁放其中,以便一洲修士知晓自家名号。
姜尚真叹了口气,“虽说我从没觉得这辈子就这鸟样了,可好歹是那飞升境,没那么轻松跻身的,难。”
崔东山叹了口气,又是个比较讲理的,烦得很,挪了挪屁股,滑落栏杆,一个屈膝蹲地,缓缓起身,抖了抖两只雪白袖子。
而那个大骊宋氏王朝,当年一国即一洲,囊括整个宝瓶洲,依旧在浩然十大王朝当中名次垫底,如今让出了足足半壁江山,反而被中土神洲评为了第二大王朝。并且在山上山下,几乎没有任何异议。
都没说什么。
一个站在叶姑娘身边的年轻修士,正要开口说话。
崔东山立即举起双手,“天地良心!”
陈平安拦下崔东山,瞥了眼黄鹤矶那处螺蛳壳道场府邸,对程朝露这帮孩子笑道:“你们先回云笈峰。”
酒杯是福地附赠之物,修士喝完酒,觉得麻烦,不稀罕,那就随手丢入黄鹤矶外的江水中。
崔东山还是点头,“也还好。先生呢?”
沉默片刻,崔东山笑道:“与先生说个好玩的事儿?”
姜尚真伸出一根手指,揉着太阳穴,“头疼。白龙洞祖师,好像才是个元婴。”
姜尚真点头道:“姜氏家族事务,我可以什么都不管,唯独此事,我必须亲自盯着。”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这有什么想不通的,桐叶宗的年轻人,配得上这份待遇啊。就像韦滢当得起玉圭宗宗主,你就心甘情愿让位给年轻人,是一样的道理。莫不是你觉得老王八蛋眼中,只有个宝瓶洲?说句大实话,不说盟友北俱芦洲,就是大骊王朝,崔瀺都不屑去偏心,因为他比你更……懒。嗯,这个说法极妙。崔瀺是绝对不允许韩玉树之流,苟且偷生长命千岁不说,还浑水摸鱼,借机窃据高位,这就太恶心人了。桐叶宗比玉圭宗更惨,惨多了,最吃疼,而且是在人心上更疼,既然苦头吃得最大,就会记性最好,比你们更知道什么叫真正的苦难和煎熬。反正与你们玉圭宗的年轻人,都可以算是桐叶洲的真正希望所在。”
程朝露一个前冲,脚背微弓,一脚贴在那人额头上,骤然发力,踹得那个年轻人倒滑出去十数丈,狠狠撞在白玉栏杆上。
不愧是先生!
所以是自己以落魄山供奉的身份,与陈平安的那份交情,才让身为年轻山主学生的崔东山,与周肥饮此一杯酒。
早春时分,明月当空。
崔东山笑问道:“程朝露,胆子这么大?”
云窟福地十八景之一,是一处胭脂台,又被桐叶洲誉为神山。
程朝露闷闷不乐,低头说道:“私底下跟曹师傅练拳的间隙,曹师傅说了,天底下的修道之人,还有我们这些练剑之人,资质是真能当饭吃的,资质好,碗大米饭多,一碗能当别人两三碗,这就叫祖师爷赏饭吃,不服不行,得认命。但是碗小饭少的,又饿不死人,想要多吃,长个儿,就要比别人更加勤勉修行,自己给自己开小灶。曹师傅又说了,那么如果资质好的别人,还努力,咋办捏,不用怕,因为也是有办法的。”
当初在太平山与陈平安重逢,姜尚真之所以比较为难,言语处处有所保留,好像不愿多说当下桐叶洲诸多的微妙形势。就在于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关系极深,极好,甚至绝大多数都极其名正言顺。别洲势力,南下渗透桐叶洲一事,就数这两洲修士最为不遗余力。
白玄可是暗中发过誓的,在这浩然天下,要学那隐官大人,只要是与人捉对厮杀,一场不败!
姜尚真点头道:“这就说得通了。”
不但危言耸听,还有对玉圭宗前后两任宗主挑拨离间的嫌疑。
穿上鞋子,从桌上拿起养剑葫和狭刀斩勘,悬在腰间,走出屋子后,发现是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并不如何豪奢,反而十分幽静雅致,宅邸不大,前竹后水,潺潺溪涧对岸又有竹,一片竹海,苍翠欲滴,竹影婆娑,与风月相宜。陈平安欣赏完住处风景后,缩地山河,一掌推开山水禁制,御风来到了云笈峰之巅,与一位姜氏修士问了几个问题,就缓缓下山,准备去往黄鹤矶。
因为曹师傅叮嘱过他们,不能轻易泄露剑修身份。
桐叶宗宗主,大剑仙傅灵清。太平山老天君,山主天君宋茅。扶乩宗宗主嵇海……
崔东山背靠栏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月色酒,嗅了嗅,啧啧道:“要说挣钱的本事,周兄弟肯定可以跻身浩然十人之列。刘聚宝,于玄老儿,郁臭棋篓子……周兄弟你是真有本事的人呐。”
陈平安神色平静。
青衫化虹,直奔黄鹤矶之巅,如一剑斩江,原本平静无波的江面,江水翻涌跌宕。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双手撑住,摇晃双腿,意态懒散,却说着最伤人的言语,“小胖子,可惜你的飞剑品秩不高,修行资质,稀拉平常。别说陈李那些被带出家乡的‘长辈’,就是白玄他们,你都比不上,是你垫底唉。”
陈平安落座后,轻声问道:“你怎么来了?是刚好在桐叶洲?”
小胖子一个重重踏地,脚下拳桩如蜿蜒蛇行,再一蹬地,高高跳起,抡起手臂,劲力饱满,发力如炸雷,一记劈挂而出如抽鞭。
白玄斜眼那白龙洞孩子,依葫芦画瓢,勾了勾手掌,说话却无声,就两个字,单挑。
高台之巅,上边常年站着三十六位仙子美人,当然都是姜氏修士以山水秘术幻化而成。
这个小混不吝,立即给崔东山手臂掐住脖子,往后拽去,“走,咱哥俩去凉亭那边谈谈心。”
那个面如冠玉的白龙洞年轻修士被当头一拳,打得脑袋一歪,瞬间砸在青砖地面上,砰然一响,最后才是朝天的双腿,颓然贴地。
那个麟子唯恐天下不乱,侧身而走,转头望向那个瞧着就傻乎乎的小胖子,勾手掌,示意来来来,只要你先动手,就别怪我不客气。
曾经占据一洲之地的大骊王朝,宋氏皇帝果真按照约定,让许多旧王朝、藩属得以复国,但是建造在中部齐渎附近的大骊陪都,依旧暂时保留,交由藩王宋睦坐镇其中。光是如何妥善安置这位功劳卓著、声名远播的藩王,估计皇帝宋和就要头疼几分。宋睦,或者说宋集薪,在那场战事当中,表现得实在太过光彩夺目,身边无形中聚拢了一大拨修道之人,除了可以视为大半个飞升境的真龙稚圭,还有真武山马苦玄,此外宋睦还与北俱芦洲剑修的关系尤其亲密,再加上陪都六部衙门在内,都是经历过战争洗礼的官员,他们正值壮年,朝气勃勃,一个比一个锋芒毕露,关键是人人才华横溢,极其务实,绝非袖手空谈之辈。
尤期无奈道:“叶姑娘,你可以随便喊他麟子,可是按照我家里边的谱牒辈分,麟子是我正儿八经的师叔唉。”
果不其然,她笑道:“没有多听,就最后那句听着了,要连赢曹慈七场,让人佩服。不是有心偷听,而是你言语之时,武夫气象有点吓人,就一个没忍住。”
白玄已经被崔东山用手臂勒住脖子,孩子依旧在那边咋咋呼呼,“来打我啊,打死我啊……有本事单挑啊……小爷要不是被兄弟拦着,我这一脚下去,踹你那张狗脸上,你回了家爹娘都要问你儿子在哪儿……他娘的你给小爷注意点,走夜路别落单……”
姜尚真对那裴钱记忆尤其深刻,当年在落魄山领教过那个黑炭小姑娘的厉害,一场大道之争,他输得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姜尚真有些意外,只得收腿坐起身,同样递过酒杯,不曾想那白衣少年手中酒杯微微放低几分,不等姜尚真跟着酒杯下移,酒杯轻轻磕碰,崔东山就变单手持杯为双手,说了句先干为敬,仰起头一饮而尽。姜尚真轻轻点头,亦是双手持杯,饮尽杯中酒。殊荣,绝对是殊荣,不比那龙虎山当代大天师重返神篆峰一趟逊色了。
崔东山摇摇头,“我来收场就是了。这些剑仙胚子,也该是时候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太看重自己,太看轻自己,都不好。以后到了落魄山,除了等到他们境界再高些,能够下山历练去,不然在山上就很少有这样的出手机会了。没有今天黄鹤矶这场风波,我也会让他们在云窟福地别处,与外人发生点争执。”
程朝露抬起头,晃了晃脑子,有些开心,“是曹师傅传授我的独家心法,我不说。除非有比我更笨的人,还是朋友,我才说给他听。反正白玄、玉牒他们一个个都比我聪明,我干嘛唠叨这个,曹师傅说过,一个人手上的本事不大,嘴边的道理太大,会惹人烦,所以不用着急,先余着。”
姜尚真点头又摇头,“如果是为宝瓶洲扶植起一个好似南下枢纽渡口的势力,用以掣肘玉圭宗在内的本土宗门,我半点不奇怪,我真正奇怪的是,看你……看那国师大人的布局,分明是希望桐叶宗有机会在千年之内,重返巅峰,成为仅次于玉圭宗的一洲气运所在。”
因为黄衣芸要与人问拳!
历史上最夸张的一次评选,是一位女修的篮里边,堆出了一座用小暑钱折算成谷雨钱的小山堆。
可怜可恨可笑还可悲的,只有一个桐叶洲。
纳兰玉牒咳嗽几声,润了润嗓子,开始大声背书,“第一,尽量不打打不过的架,不骂骂不过人的人,咱们年纪小,输人不怕丢脸,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仔细记账,好好练剑。”
如今宝瓶洲形势极其复杂。
这是什么道理?
那位远游境武夫再次抱拳,“这位仙师说笑了,些许误会,不值一提。孩子们不常下山游历,不晓得轻重利害。”
崔东山转过头,云海遮月,被他以仙人术法,双指轻轻拨开云海,笑道:“这就叫拨开云雾见明月。”
程朝露继续前奔,身姿蓦然倾斜,躲过一条类似捆仙索的仙家法器,一手双指并拢轻轻点地,一个身形翻转,又躲过又一道拘押身形的术法,小胖子身形敏捷若狸猫穿林,弓腰狂奔,继续朝那躺地上已经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的年轻人,最终一脚踹在那尤期的脑袋上,后脑勺与白玉栏杆撞击数次,哐当作响。
可只要愿意带走,意味着什么?酒杯又不是什么文房清供,能够来此福地游历、喝上月色酒的,也绝不会将酒杯视为太过珍稀之物,只会用来日常饮酒,呼朋唤友,宴席酬唱,每逢明月夜,月光流转,白瓷便有明月映像浮现,白瓷天然纹路如云纹,经过百千年,云窟福地黄鹤矶的月色酒,就成了山上修士、山下豪阀人人皆知的雅物。
崔东山猛然转头望向江水对岸,饶是他都觉得匪夷所思,天底下竟有如此无巧不成书的事情?
崔东山站起身,“这场架肯定是打不下去了,我去收场,周肥兄留下喝酒。”
崔东山笑问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先前因为打仗的关系,云窟福地缺了两届的胭脂图,最近姜氏开始重新评选了?”
姜尚真笑道:“好说好说,总比被人骂占着茅坑不拉屎更好些。”
至于蒲山云草堂的主人,正是女子纯粹武夫,因为喜穿黄衣,有那“黄衣芸”美誉的叶芸芸。只不过这位止境武夫,痴心武道,不问世事,以至于云草堂变成了大半座修道之地,她也毫不过问。在大战期间,她只身一人离开自家山头,明显是心存死志,赶赴大泉王朝,就没打算返回云草堂,只是不知为何,蜃景城竟然屹立不倒,成为桐叶洲山下最大的一桩怪事,妖族军帐兵马,从头到尾都对大泉京城围而不攻。
崔东山惋惜道:“这拨人当中,还是有那愿意讲理的,不然今儿效果更佳,白玄几个都能捞着出剑的机会,惜哉惜哉。”
崔东山转头望向相隔极远的老君山,“谁能想象,一洲修士,以后就只能来云窟福地游历,才能再见到太平山、扶乩宗的旧风景了。”
“不然?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嘛。”
月白山寒水冷,两人对酌春开。
不过纳兰玉牒觉得自个儿,还是别都卖了,要留下其中一枚印章,因为她很喜欢。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两手空空躲躲藏藏的家伙,“对不对啊,白玄大爷?”
姜尚真先前顺便给了四个孩子人手一块等同于通关文牒的斋戒玉牌,可以去往老君山随便游览不说,孩子们手持福地头等斋戒牌,还能在砚溪山那边随便捡取砚石,是研制浩然十大仙家名砚之一水龙砚的特有石材,只要上五境修士别使用那袖里乾坤的神通,其余别说是背箩筐扛麻袋上山,就是使用方寸物和咫尺物都不犯禁制。砚山极大,姜氏开采了数千年,依旧远远没有耗竭迹象,四个孩子里边的纳兰玉牒,小姑娘一听说这个,就立即神采奕奕,只是没好意思跟崔东山还有“周肥”开口借咫尺物啥的,只是让姚小妍和程朝露都准备好家当,去那砚山狠狠搜刮地皮,定要满载而归,至于白玄,就算了,她可使唤不动。
此外程朝露,纳兰玉牒,姚小妍。一个一说起曹师傅就神采奕奕的小厨子,一个小账房,一个小迷糊。崔东山瞧着都很顺眼,就没收拾他们仨。
凉亭那边,崔东山看着那帮年轻人,忍俊不禁,转头望向姜尚真,“瞅瞅,你瞅瞅,都是你们玉圭宗的不作为,才让这些家伙的师门长辈,一遇风云变化龙了。一个个的,还不念你这位姜老宗主的半点好。”
学生还是少年,先生却已经个子更高,愈发身材修长,所以需要微微弯腰与学生言语了。
白玄一个蹦跳起身,双手十指交错。
崔东山嗯了一声,“难怪我家先生,会独独教你拳法。”
叶芸芸恍然,先前那些武运涌向桐叶洲,看来是此人刚刚从九境跻身十境?如果真是如此,哪怕对方年纪更大,按照江湖规矩,确实依旧可算自己的晚辈。
可惜凉亭那边设置了山水阵法,瞧不见里边那位纯粹武夫的面容,莫不是武圣吴殳返乡了?
而作为距离山巅最近的那拨桐叶洲地仙,又跑了大半,躲去了第五座天下享清福。如今又有别洲修士大肆渗透桐叶洲,关键是桐叶洲根本就无力、也无道理去表现得如何硬气,偌大一座桐叶洲,声名狼藉,沦为整座浩然天下的笑柄,就像一个脊梁骨都断了的迟暮老者,再也无法挺直腰杆与外人言语。像那扶摇洲和金甲洲,哪怕同样山河陆沉,却是从山上到山下,都打过了一场场硬仗死仗,到最后才山河破碎,但是如此一来,又有桐叶洲作为衬托,所以哪怕是中土神洲,对那两洲的观感都不差。
陈平安穿好靴子,起身笑道:“吹牛犯法啊。”
“你还真给啊?”
最终姜尚真与宗主荀渊、当时玉圭宗财神爷的宋升堂,借了一大笔债,才将云窟福地一举提升为上等福地的瓶颈,如此一来,姜尚真早有腹稿的众多设想,才得以一一实现。所谓的云窟十八景,其实就是云窟福地十八处禁地,方外之地,对于数量众多的本土修士而言,宛如一处处天仙宝境。云窟福地十八景的构造者,一直担任姜氏的样式房掌案,姓曹,被誉为样式曹,老祖曾是一个落魄的墨家修士,被姜尚真招纳,后世子孙,修行境界都不高,一代一代,子承父业,最终与云窟福地,相互成就,曹氏最终成为享誉一洲的营造世家。
姜尚真抱拳,“过奖过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崔东山差点一个没忍住,就将这条小野狗撒手放出去了。
姜尚真突然说道:“听说第五座天下为一个年轻儒士破例了,让他重返浩然天下,是叫赵繇?与咱们山主还是同乡来着?”
崔东山猛然起身再转身,只见那黄鹤矶下边的江河对岸,有一袭青衫穿过一道山水大门,崔东山踮起脚跟伸长脖子,使劲招手,扯开嗓子大喊道:“先生先生!这里这里!”
云笈峰一处姜氏私宅,陈平安睁开眼睛,闭上眼睛,片刻之后,坐起身,发现床边,鞋子朝向床榻,陈平安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
崔东山笑纳了,只是嘴上依旧在拱火,“怎的,仗着人多势众,要欺负我们几个。我可是有先生的人,等到我先生现身,一拳一个白龙洞,一脚一个金顶观,你们怕不怕?”
白玄依旧没说话,只是拿起斋戒牌,摇头晃脑,轻轻呵气。
见那些年轻神仙远远迎面走来,白玄轻轻一跃,坐在栏杆上,双臂环胸,冷眼旁观。
加上如今的桐叶洲,不断被别洲修士渗透,就像与虞氏王朝结盟的老龙城侯家,还有那位镇守驱山渡的剑仙许君,就是皑皑洲刘氏财神爷在桐叶洲的话事人之一,而这些人,不管赶来桐叶洲是什么目的,对于随手杀妖一事,绝不含糊。所以如今的桐叶洲,还是很安稳的,各家老祖师们都比较放心晚辈的结伴同行,一起下山历练。
玉圭宗飞升境荀渊。玉圭宗祖师堂,财神爷宋升堂,玉璞境女修刘华茂……
崔东山一巴掌拍在白玄脑袋上,训斥道:“傻了吧唧的,一个不小心,被你一个屁崩死了这位白龙洞的中五境小神仙,到时候几颗雪钱赔得起吗?得用小暑钱!你有钱?”
那孩子停下脚步,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当个朋友认识认识。”
白玄侧着身,一脚踩地,一脚抬起飞快乱踹,最后还使劲吐口水,就当是祭出一记飞剑了。
“这都记得住?”
看得双手负后的白玄,直翻白眼。
陈平安抬起一手,挠挠头,“这样啊。”
白玄立即哀嚎起来道:“曹师傅救我!”
印章边款:千赊不如八百现,精诚难敌风波恶。印面篆文:挣钱不易,修道很难。
吃得苦的孩子,先生从来喜欢。哪怕孩子吃不住苦,先生也没觉得不对不好。
如果可以祭出飞剑,白玄早他娘打得那个欠揍的小崽子哭爹喊娘了。
陈平安说道:“做得挺好,以后也要抱团,不管是谁,都不能被外人欺负。不过别忘记我先前说过的约法三章。”
所幸没什么冲突,那个出身蒲山云草堂的女子,对那俩小姑娘印象极好,与她们挥手作别。
崔东山不以为然,好奇问道:“我先生当时听说虞氏王朝的靠山,是那老龙城侯家,是啥表情?”
小钱从俭处来,晓不得知不道?
白玄蹲在栏杆上,一巴掌拍在小胖子脑袋上,笑道:“小狗腿,有我一半风采了啊。”
有他们两位高人护道,加上这拨年轻人当中,又有金身境武夫的郭白箓,龙门境的尤期,此次历练,可谓一路顺风顺水。不料竟然会在云窟福地,莫名其妙栽了这么个跟头。传出去,到底不好听。而两位护道人之所以没着急露面,有更深层次的担忧,担心那四个孩子,与云窟姜氏或是玉圭宗神篆峰有渊源。他们这趟游历云窟福地,本身就是对姜氏和玉圭宗的一种主动示好,或者说示弱。
郭白箓面朝那位白衣少年,抱拳道:“晚辈郭白箓,见过仙师前辈。”
姜尚真哈哈大笑,误把云窟福地当那落魄山了。
她快步走到纳兰玉牒那边,弯下腰,就要去揉一揉小姑娘的脑袋。
好像被崔东山随手糊了一脸黄泥巴,姜尚真满脸无奈,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别说是一帮外来游客,就是自家姜氏子弟,或是神篆峰嫡传,敢去招惹那些暂时是山主不记名弟子的剑仙胚子,姜尚真是不介意家法伺候的。
崔东山没来由说道:“那韩绛树、戴塬之流,回了自家山头,想必也是备受仰慕的高人吧。”
陈平安听过了纳兰玉牒干脆利落的一番禀报军情,瞪了一眼崔东山。
那孩子怒道:“郭白箓!尤期都快被人打死了,你就这么胳膊肘往外拐?”
这与浩然天下的金丹、元婴剑修,就可以称之为剑仙,
一个身穿绿袍腰系白玉带的清秀少年,身形一闪,站在那小胖墩身边,伸手抓住程朝露的肩头,用比较蹩脚的桐叶洲雅言笑道:“可以了,不然这一脚下去,真会伤及别人的大道根本。”
只是一行仙师当中,唯一一个孩子,抬头望向那个坐在栏杆上的白玄,问道:“你瞧个啥?”
姜尚真举目远眺黄鹤矶地界的山水大门处,笑道:“小财迷他们回了,看样子收获不大。”
而在那场战事当中,这两洲山河牵连,衔接为一洲,足可谓惊骇两座天下耳目与心神,如今南下桐叶洲,居功自傲,是难免的事。
小王八蛋怎么这么欠揍呢?
姜尚真笑道:“似笑非笑的,大概是听了个不那么好笑的笑话吧。”
姜尚真的心神紧随其后,好家伙,悄悄打破了山水禁制都无人察觉?那帮看守渡口的供奉、客卿都是饭桶吗?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一座金色雷池一闪而逝,隔绝天地。
崔东山撇撇嘴,“这也算年纪轻轻?碰到我那更年轻的大师姐,一拳下去,那小子还不得地上弹三弹?”
孩子们大摇大摆离开黄鹤矶,先去河边渡口,再去对岸返回云笈峰,无精打采的白玄,在见不着崔东山的地方,立即双手负后,骂骂咧咧,说那个白龙洞小崽子,迟早要挨上小爷一剑。
陈平安说道:“其实我是晚辈。”
崔东山伸出大拇指,“周肥兄也大气!”
陈平安双手撑在膝盖上,“落魄山那边?”
北地仙家大门派,金顶观,天阙峰青虎宫,小龙湫,还有中部和南方的几个,如今都被视为宗门候补。桐叶洲明面上,是玉圭宗一家独大的格局,未来千年都注定不会有任何改变。那座名声稀烂的桐叶宗则已经识趣封山,此外一些原本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的宗字头仙家,几乎个个元气大伤,甚至祖师堂香火都给打没了。所以以北方山头的金顶观,联手中部的大仙家白龙洞,和南方的蒲山云草堂,三方合力倡议,总计十六个山上门派,再加上各自藩属三十四个,缔结一桩声势浩大的山水盟约,共进退,当下许多桐叶洲本土修士,与那宝瓶洲、北俱芦洲这些外乡修士的纠纷冲突,都会交由两位隐约成为一洲“山上君主、山中宰相”的大修士出面斡旋。
纳兰玉牒撇过头。女子再摸,小姑娘再转头。
一身宗师磅礴拳意,又是黄衣,很好认。
姜尚真瞥了眼那清秀少年的步伐,“有点意思,是那吴殳的走桩,估计是在外乡收了个开山弟子,很年轻的金身境。”
陈平安问道:“怎么回事?”
每天喜欢双手负后的白玄,今儿比较心虚,所以破天荒鼓掌,以此嘉奖纳兰玉牒。
崔东山头也不转,“死开。山上君主金顶观的谱牒修士,我惹不起,我只能捡白龙洞的软柿子拿捏。”
桐叶洲本土修士,对玉圭宗神篆峰,在许多大事上的姿态太过软弱,早就心生不满,再加上玉圭宗的下宗选址宝瓶洲书简湖,与大骊宋氏关系莫逆,韦滢更是从真境宗宗主位置上升任的上宗宗主,所以桐叶洲本土修士,都觉得从姜尚真到韦滢,都私心太重,吃相难看,想要两头靠,只会两头不靠,一直在以桐叶洲一洲利益的损失,换取玉圭宗一宗的利益。
崔东山点点头,“好苗子。老大剑仙,就是为人厚道,做事大气!”
崔东山,或者说半个绣虎崔瀺,何曾在“酒桌上”,对一个外人如此刻意放低姿态?
崔东山说道:“韩玉树的万瑶宗,如果不是遇到我先生,真要给他趁势崛起了,甚至有机会成为第二个玉圭宗,然后就可以等待时机,耐心等着玉圭宗犯错,比如犯个类似桐叶宗的错。哪怕那个摇摇欲坠的桐叶宗,能够恢复元气,万瑶宗最少也能保三争二吧。”
小胖子反正就只盯着这一人,很一根筋,其余的,都不管。至于那个叫什么林子领子啥的小家伙,打起来没劲,况且容易不占理,曹师傅说过,学了拳,一定要知道自己的拳轻拳重,程朝露真怕一拳下去,就把那脑子拎不清的孩子给打残打死了。
崔东山用袖子擦脸,有些犯愁,对方有这么个小机灵鬼,自己这还怎么火上浇油,螺蛳壳仙府里边的两位护道人,也真是不称职,竟然到现在还只是隔岸观火,硬是不露面。有了,崔东山对那郭白箓摆摆手,示意一边凉快去,望向那个白龙洞麟儿,说道:“你那白龙洞老祖师父,堂堂一洲山中宰相,你身为尤期的师叔,不到十岁的洞府境神仙,放眼一洲都是独一份的修道天才,辈分身份修为,都搁着儿摆着呢,你有什么好怕的,还有脸说我家那位无敌小神拳是孬种?不如我帮你挑个人,你们双方切磋一场?”
崔东山当下抬起的这只袖子,被他称之为“揍笨处”,当下有个小姑娘在里边练剑。
既然崔东山都这么说了,姜尚真就继续看热闹,如果因为这点事情,害得自己被山主记账本上,丢了首席供奉的宝座,姜尚真回头能把白龙洞老祖师打出屎了。
崔东山愣了愣,“小胖子这暴脾气,可以啊,连我都看走眼了?”
在剑修这一块,桐叶洲只比宝瓶洲略好,跟皑皑洲差不多。
那个女子转头说道:“麟子,别惹事,你这脾气好好收一收,先前在大泉京城那边,忘记自己闯的祸了?真不怕回了白龙洞,被你师父责罚?”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马屁过了?”
但是不能一股脑儿拿出来,得说自己只有一枚历经千辛万苦才重金购得的印章。高价卖出之后,隔几天再说,咦,又不小心找到一把折扇,再卖给他,说是家乡那座晏家铺子的镇店之宝。最后再全部拿出,干脆让他包圆了买去,反正她是不单卖了,最后给个“自家人”的友情价,崔东山不答应就拉倒,不买就不买呗。
姜尚真很清楚,不是什么姜尚真在桐叶洲如何力挽狂澜,才赢得崔东山这般敬酒,说实话,比功劳?只说个人,浩然天下谁能与绣虎比?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甚至醇儒陈淳安在内,更甚至是白也,与那大骊崔瀺,都不能比。
崔东山呲溜一声,好似给雷劈了一样,翻着白眼,全身颤抖不已,嘴里哼哼唧唧的,姜尚真差点以为酒水里边给人下毒了。
陈平安瞥了眼崔东山。
姜尚真笑道:“保底也是百年之内的九位地仙剑修,我们落魄山,吓死人啊。”
纳兰玉牒用娴熟的桐叶洲大雅言开口道:“我跟你不熟,差不多就可以了啊。”
到了这一刻,黄鹤矶仙府里边有两位老者,终于按耐不住,联袂御风而至,一位是金顶观的首席供奉,元婴境,一位是蒲扇云草堂的远游境武夫,叶芸芸的嫡传弟子之一。
都已经是古人了,时日一久,就成了一页页老黄历。
陈平安一样点头,“也还好。”
陈平安伸手掂量了一下程朝露的包裹,装满了大大小小的砚石,说道:“轻了点,可以再多装五六斤的。”
一群山上修士离开一处螺蛳壳府邸,男男女女,七八人,面容都年轻,法袍各异,一看就是山上非富即贵之辈,倒不是府邸那边登高远眺,赏景不美,而是黄鹤矶观景亭附近,如此冷清,百年不遇。
崔东山抬头,似笑非笑,“周供奉是个妄自菲薄的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
黄鹤矶对岸处,大地蓦然震颤,整条江水竟是为之一滞,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女子呆滞许久,然后拔地而起,落在凉亭附近,她背对凉亭,面朝那叶芸芸,只说了一句话,“你也配跟我师父问拳?!”
小胖子程朝露,被崔东山打赏了一个响当当的绰号,无敌小神拳。崔东山还说以后只要跟他先生,你们曹师傅学了拳,还能登堂入室,还会打赏给程朝露一个更威风八面的名号。
姜尚真问道:“不管管?”
崔东山嗯了一声,“不着急,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不差这一天两天的。”
那个名叫尤期的年轻人笑了笑。
说话要讲究,做事要体面,为人要从容。
所以如今有个气死人不偿命的说法,在桐叶洲山上广为流传,从大骊陪都衙门里边,随便拎出个中层官员,去当个桐叶洲大王朝的六部尚书,绰绰有余。
程朝露收拳,默默退回纳兰玉牒那边。
崔东山拍胸脯道:“在周肥兄重返飞升境之前,我哪怕与先生撒泼打滚,跪地磕头,都要保证让那首席供奉始终空悬,静待周肥兄落座。”
于斜回,何辜,贺乡亭,陆陆续续,差点失心疯,被崔东山极有分寸地丢出了袖子,在那之后,一个个再看崔东山,就跟看瘟神差不多了。
女子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名为尤期的年轻男子,埋怨道:“你也不管管麟子?”
程朝露憨憨一笑,挠挠头,学拳后第一次出手,怪难为情的。
姜尚真有样学样丢了酒壶酒杯,抚掌赞叹道:“好诗文,回头我就让人崖刻黄鹤矶之上,理当千古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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