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3.第953章 家乡廊桥的旧人旧事(2/2)

人人悬挂一枚腰牌,却不是刑部衙门颁发的无事牌,只篆刻一字,都是从十二地支里边挑字。

一位老人脚步匆匆走出皇城,登上一辆马车后,车轱辘声一路响,原本是要去一处客栈的,只是临近目的地,马车稍稍更换路线,担任大骊皇家供奉的车夫,说是要去国师崔瀺的宅子那边,陈平安在那边等着了。

宁姚转去问道:“听小米粒说,姐姐元宝喜欢曹晴朗,弟弟元来喜欢岑鸳机。”

陈平安双手笼袖,桌底下伸长双脚,一双布鞋轻轻磕碰,显得很随意闲适,想了想,点头道:“好像有点。”

老人看着那人抬起一只手掌,惊讶道:“能卖个五百两银子?!”

老侍郎笑过之后,硬着头皮说道:“敢问陈山主,造访京城,是什么意思?”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笑着指了指皇宫那边。

老人白眼道:“就你小子的术算,都能修行,真是没天理。”

陈平安摇头道:“哪怕管得了凭空多出的几十号、甚至是百余人,却注定管不过来人心。我不担心朱敛、长命他们,担心的,还是暖树、小米粒和陈灵均这几个孩子,以及岑鸳机、蒋去、酒儿这些年轻人,山中人一多,人心复杂,至多是一时半会儿的热闹,一着不慎,就会变得半点不热闹。反正落魄山暂时不缺人手,桐叶洲下宗那边,米裕他们倒是可以多收几个弟子。”

陈平安没来由笑道:“当我觉得一件山上灵器都不那么值钱的时候,就需要好好自省和多多警惕了。”

不单单是相较这两位大修士,境界悬殊,更多还是陈平安的心境,比起郑居中和吴霜降差了不少。

宁姚不置可否,起身去开了窗户,趴在桌上,脸颊贴着桌面,望向窗外,因为客栈离着意迟巷和篪儿街比较近,视野中处处灯火通明,有书楼挑书灯,有酒宴酬答的烛光,还有一些年轻男女的登高赏月。

老修士摇摇头,懒得多说什么,至多回头刑部衙门那边问起,就说是个没眼力劲的江湖人,不用小题大做。

这会儿蜂拥赶去龙州地界、寻觅仙缘的修道胚子,不敢说全部,只说大半,肯定是奔着名利去的,入山访仙不易,求道心切,没任何问题,可是陈平安担心的事情,一向跟寻常山主、宗主不太一样,比如可能到最后,小米粒的瓜子怎么分,都会成为落魄山一件人心起伏、暗流涌动的大事。到最后伤心的,就会是小米粒,甚至可能会让小姑娘这辈子都再难开开心心分发瓜子了。亲疏有别,总要先护住落魄山极为难得的吾心安处,才能去谈顾及他人的修道缘法。

其余五人,纷纷抛出神仙钱,小暑钱居多,谷雨钱两颗,也有人只给了一颗雪钱,是个小姑娘模样的兵家修士,身穿织金雀羽妆纱,月光泠泠,缎面莹然如流水。

宁姚没有说话。

不对劲。

从头到尾,宁姚都没有说什么,先前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钱结账,她没有出声阻拦,这会儿跟着陈平安一起走在廊道中,宁姚脚步沉稳,呼吸平稳,等到陈平安开了门,侧身而立,宁姚也就只是顺势跨过门槛,挑了张椅子就落座。

宁姚摘下剑匣,随便竖立在脚边,拎起瓷壶,倒了杯水,“河边没少喝,不先醒醒酒?”

陈平安一步跨出,缩地山河,悄无声息离开了客栈,出现在一处没有灯火的僻静巷弄。

宁姚问道:“以后你还会盯着正阳山不放吗?一甲子,一百年?”

“可这不是会把你推向道门法脉吗?”

“之前在街上,瞥了眼柜台后边的多宝架,瞧着有眼缘,还真就跟掌柜聊上了。”

远处屋脊那边,出现了一位双指拎酒壶的妇人,那个刚刚坐庄收钱的年轻女子,嫣然笑道:“封姨。”

陈平安恍然道:““难怪元宝在山上的言语,会那么锋芒毕露,咄咄逼人,多半是想要凭这个,引起曹晴朗的注意了。元来喜欢在山脚看门看书,我就说嘛,既然不是奔着郑大风那些艳本小说去的,图什么呢,原来是为了看心仪姑娘去的,好家伙,年纪不大,开窍很早,比我这个山主强多了。”

女子的发髻样式,描眉脂粉,衣饰发钗,陈平安其实都略懂几分,杂书看得多了,就都记住了,只是年轻山主学成了十八般武艺,却无用武之地,小有遗憾。而且宁姚也确实不需要这些。

那么一个天生悲观的人,就更需要在心境的小天地之内,构建屋舍,行亭渡口,遮风挡雨,停步休歇。

陈平安隐匿身形,站在不远处墙头上,原本注意力更多在那辆马车,顺便就将少年这句话记住了。

陈平安站在原地,试探性问道:“我再去跟掌柜磨一磨,看能不能再腾出间屋子?”

宁姚重新趴在桌上,微皱眉头,是你自己要去看书的,我什么都没说,你还要如何。

要是搁在老掌柜年轻那会儿,只是两位金身境武夫的切磋武学,就可以在京师随便找地方了,热闹得万人空巷,篪儿街的将种子弟,必然倾巢出动。如今哪怕是两位武评大宗师的问拳,听说都得事先得到礼部、刑部的批文,双方还需要在官府的见证下签订契约,麻烦得很。

陈平安笑道:“我从小就信啊。”

少年姓赵,名端明,持身端正,道心光明,寓意多好的名字。可惜名字谐音要了命,少年一直觉得自己要是姓李就好了,别人再拿着个笑话自己,很简单,只需要报上名字,就可以找回场子。

人初生日初出,上山迟下山疾。正入万山围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宁姚突然说道:“有没有可能,崔瀺是希望你在心境上,变成一个孤家寡人、离群索居的修道之人?”

那年轻女子疑惑道:“就这?”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肯定不到一百年,至多四十年,在元狩年间确实烧造过一批吉语款的大立件,数量不多,这样的大立件,按照当年龙窑的老规矩,成色不好的,一律敲碎,除了督造署官员,谁都瞧不见整器,至于好的,当然只能是去哪里边搁放了……”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其实该说的,都说了,至于真真假假,重要也不重要,反正该听的,老掌柜这样的人精儿,也听进去了。

在本命瓷破碎之前,陈平安是有地仙资质的,不是说一定可以成为金丹客、或是孕育元婴的陆地神仙,就像顶着剑仙胚子头衔的剑修,当然也不是一定成为剑仙。而且有那修行资质、却运道不济的山下人,不计其数,可能相较于山上修道的波澜壮阔,一辈子略显庸碌,却也安稳。

小米粒大概是落魄山上最大的耳报神了,好像就没有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不愧是每天都会按时巡山的右护法。

再这么聊下去,估计都能让掌柜搬出酒来,最后连住店的银子都能要回来?

年轻道士盘腿而坐,笑嘻嘻道:“这些年积攒了那么多嫁妆钱,拿出来,赌大赚大。”

陈平安很少见到这样懒散的宁姚。

感觉要挨打。

那么如今一洲山河,就有无数少年,是怎么看待落魄山陈平安的。

宁姚沉默片刻,说道:“你算不算信佛。”

陈平安轻轻关了门,倒是没有栓门,不敢,落座后拿过茶杯,刚端起,就听宁姚问道:“每次走江湖,你都会随身携带这么多的通关文牒?”

陈平安笑道:“你要在浩然待好些年,总归是用得着,比如以后还要带你去仙游那边见徐大哥呢,我前些时候就想着未雨绸缪,赶巧,这不真就派上用场了。”

京城这地儿,是从来不缺热闹的,不同寻常的官场升迁、贬谪,山巅仙师的大驾光临,江湖宗师的扬名立万,各大水陆法会,士林清谈,文豪诗篇,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何况如今的宝瓶洲,尤其是大骊朝野上下,越来越喜欢打听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别家事。

陈平安立即收回视线,笑答道:“在城头那边,反正闲着没事,每天就是瞎琢磨。”

老人气笑道:“以后你小子少跟曹色胚厮混,周海镜这类武学大宗师,拳法出神入化,往往驻颜有术,光凭相貌分辨不出真实年龄,跟咱们练气士是差不多的。还有记住了,不拦着你去观战,但是一定要管住眼睛,听说周海镜的脾气很差,远远没有郑钱那么好说话。”

少年收拳站定,咧嘴笑道:“年纪不是问题,女大三抱金砖,师父你给算算,我能抱几块金砖?”

先前那条拦阻陈平安脚步的街巷拐角处,一线之隔,看似阴暗逼仄的小巷内,其实别有洞天,是一处三亩地大小的白玉广场,在山上被誉为螺蛳道场,地仙能够搁放在气府之内,取出后就地安置,与那方寸物咫尺物,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山上重宝。老元婴修士在静坐吐纳,修道之人,哪个不是恨不得一天十二时辰可以变成二十四个?可那个龙门境的少年修士,今夜却是在打拳走桩,呼喝出声,在陈平安看来,打得很江湖把式,辣眼睛,跟裴钱当年自创一套疯魔剑法,一个德行。

老人虽然聊得意犹未尽,很想拉着这个叫陈平安的喝两盅,可还是递给了钥匙,春宵一刻值千金嘛,就别耽误人家挣钱了。

陈平安忍不住笑着摇头,“其实不用我盯着了。”

董湖赶紧伸手虚抬这位年轻山主的胳膊,“陈山主,使不得使不得。”

每一个生性乐观的人,都是主观世界里的王。

陈平安点头道:“我有数的。”

这跟中土九真仙馆的李水漂,还有北俱芦洲那位大宗门的首席客卿,都是一个道理,记吃也记打。

一个年轻女子,宝甲、法袍之外,身穿建康锦署出产的圆领云锦袍,她摊开手,笑眯眯道:““坐庄了,坐庄了。就赌那位陈剑仙今夜去不去皇宫,一赔一。”

宁姚坐起身,陈平安已经倒了杯茶水递过去,她接过茶杯抿了一口,问道:“落魄山一定要关门封山?就不能学龙泉剑宗的阮师傅,收了,再决定要不要纳入谱牒?”

陈平安哪有这样的本事。

一袭飘摇青衫,蓦然现身,站在翘檐处。

十四岁的那个晚上,当时囊括石拱桥的那座廊桥还未被大骊朝廷拆掉,陈平安跟随齐先生,行走其中,前行之时,当时除了杨家药铺后院的老人之外,还听到了几个声音。

妇人望向陈平安,笑问道:“有事?”

陈平安眯眼说道:“曾经年少无知,只闻其声未见其面,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前辈真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