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8.第1208章 将进酒（1/2）

第1208章 将进酒

天大雨连续三日暂歇一天，人间山河大地好似将进酒。

在那旧名“白岳”如今叫齐云山的山头，顾璨就在此暂作歇脚，飞剑传信给那个喜欢招摇过市的柳赤诚, 有事商量，来此一叙。

受宠若惊的柳赤诚一收到信，赶忙从处州城的仙家客栈动身赶路，片刻不耽搁，临行之前，柳阁主特地重新穿上了那一袭粉色道袍, 当师叔的, 总要给自家师侄撑撑场子，免得在外人那边显得寒酸了，丢了顾璨的面子。不曾想到了那座名为齐云山的风水形胜之地，除了顾璨，就只有那个从蛮荒天下拐来的婢女，一起站在山腰崖畔处，柳赤诚有些摸不着头脑，从云中落下身形，也不敢抱怨什么，只是忍不住问道：“顾璨, 在这边待得闷了，找师叔喝酒呢？”

顾璨说道：“有人点名要见你。”

柳赤诚嗤笑一声, “好大架子, 点名见我？”

顾璨突然朝崖外拱手行礼, 低头沉声道：“顾璨见过祖师。”

柳赤诚转过身，头也不抬一下, 立即跪倒在地行叩首大礼, “弟子拜见师尊。”

片刻之后, 只听闻那蛮荒女修掩嘴娇笑不已, 跪地不起的柳赤诚这才意识到被顾璨这兔崽子给坑了，悻悻然站起身，甩了甩道袍袖子，抖落些许尘土，柳赤诚也不动怒。

就在此时，身后有簌簌声响，柳赤诚误以为又是顾璨在捣鬼，气笑道：“差不多点得了，我脾气再好也是有限度的。”

后悔不能当饭吃，但是能当酒喝。

李槐是唯一的例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老人拉上赌桌，甚至就连李槐的本命瓷，都是老人让人买下再归还给孩子了。

刘羡阳小心翼翼问道：“师父，那这个宗主位置？”

那位邋遢道士笑道：“事迹无数，久闻大名。”

道士咳嗽一声，提醒你的弟子和再传弟子都在这边呢，别这么口无遮拦的。

第一任朝廷封正的水神娘娘，是早年大骊皇后南簪身边的宫女，名为杨。

被老人称呼一声“之祠道友”的黑猫，先轻轻摇头，再如人颔首，纵身一跃，落在那条檐下长凳上。

民以食为天，馋嘴的少女，好像看到了天地间最美味的食物，她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给我面子，我就给你面子。

至于第三个高手，当然就是看门人郑大风了。

塑造神像，不管是泥塑还是铸造，不管有无贴金彩绘，开脸很重要，在这之外，还有在神像内放置金银、经书等物、或是书写供养人的讲究。

齐静春选中了书童赵繇？

未必。可能刚好相反。

刘羡阳如释重负，搓手道：“这不得摆一桌，好好搓一顿？”

一个是最不怕鬼的陈平安，一个是生前最不怕陈平安的娘娘腔。

整座窑口的青壮汉子都在追他，大举搜山，等到大雨停歇，一个个点燃火把。

它放下爪子，抵住长凳，用眼神询问这位昔年掌管人间男子地仙登天的老人。

端端正正五个字，“山水有重逢”。

未必？不然齐静春为何早早就开始叮嘱赵繇，让那个孩子注意要在平常处结善缘？

齐静春知道自己看不破我的规矩，他也不愿深究此事，担心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这就是承认自己在年少时确实偷过东西了。

魏本源亲自出门迎接白裳，或者说最早的福禄街卢岳，后来的卢氏王朝开国皇帝卢擎，再到如今的北俱芦洲剑仙第一人。

它通过天井望向后院那个正在吞云吐雾的老人。

葛姓道士脸色凝重，以心声言语道：“这个真相，还是青君师兄前些年才推演出来的结果。”

但是当时杨老头问了个极有意思的问题，“京城的崔瀺也不知道？”

谢灵神色复杂，如今敢这么调侃陈山主的人，真心不多，刘羡阳心是真大。

事实上，早年阮邛在风雪庙收取的那拨弟子，几乎全部都是中五境修士了，当时阮邛还没有主动要求下山，去顶替齐静春，担任那座骊珠洞天的兵家坐镇圣人。后来阮邛觉得这趟出山，风雨欲来，前途未卜，就没有让他们跟着下山，再后来，阮邛脱离风雪庙谱牒，在旧龙州地界创建了龙泉剑宗，还是没有让那些弟子进入龙泉剑宗。

苏店在青冥天下鸦山学拳时，无意间看到一本诗集，上边刚好录有一首沂山祈雨的诗篇。

陈清流问道：“这么多年里，白裳就没有找你这个师兄，再想着跟三山九侯先生讨要几门失传的远古剑术？”

苏旱死的那天，大日头，阳光普照，万里无云。

白裳瞥了眼那个还被蒙在鼓里的桃芽，“魏师兄，可惜了。”

从下往上，则是秀神开天。

理由就是不想让她见到第二个柳师兄。

白衣少年则给了一个更有诚意的答案，“那个我，应该不知道了吧。”

顾璨蓦然笑容灿烂。

老人再用旱烟杆在空中写了个字，没读过书的苏店自然完全不认得，但是少女猜出了答案。

但是这夜放过他的人，却是这个他平日里最喜欢挑衅和欺辱的少年，姓陈，沉默寡言，是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闷葫芦。

陈清流用略带讥讽语气跟身边道士介绍起来，“紫清道友，这位就是我的得意高徒柳道醇了，白帝城的柳阁主，如今好像改名为柳赤诚了，就是那个‘别人笑我太愚钝，我笑别人没师兄’的柳阁主。”

但是真正让林守一认可陈平安的，却是陈平安接下来的一句话，“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其中一只黑猫，如今就经常跟在马苦玄身边，另外一只白猫，本该留在青冥天下，不知怎么，最终跑去了东海观道观。

因为她是修行中人，故而是她先看到的少年，之后才是眼力很好、异于常人的少年看见她。

三十六座龙窑窑口的窑火。一座老瓷山。桃叶巷两侧的桃树。龙须河与铁符江。

至于这门秘传剑术，阮邛未来会传授给谁，已经有了打算，先传徐小桥，再传李深源，总之就是落在煮海峰。

开门的，是个身姿婀娜的年轻婢女，中年男人摘下斗笠，微笑道：“我叫卢岳，跟你们是同乡，来找魏师兄叙旧。”

柳赤诚挪步站在师尊身边，不知如何开口才算适宜，等到顾璨这般言语，柳赤诚才依葫芦画瓢。

方柱山青君，曾经受到礼圣的亲自邀请，治所位于那座地位尊崇的方柱山，由这位陆地真人，负责掌管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薄籍。

福禄街赵繇，昔年学塾先生齐静春的身边书童，文房清供，一件木雕龙形镇纸。祖传之物，难在点睛。

“除了还债和报恩呢？”

背伞的光脚道士笑着接话道：“半个朋友。”

眼前这位以剑术压胜天下水裔的斩龙之人，失踪三千年之久，第一次正式现身，就曾撂下一句“杀谁不是谁”，没有谁觉得那是一句可以不用当真的大言、空谈。

曹晴朗笑道：“皇帝陛下答应得很爽快，她还让我捎句话给裴师姐，有空去她那边坐坐。”

这是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在马苦玄之前，第一个亲手杀死山上练气士的存在。

刘羡阳听不真切，估计听清楚了，那会儿的高大少年，心性单纯，也不会往心里去。

阮邛记起最后一次跟秀秀同桌吃饭，秀秀轻描淡写说了件事情，说她见到柳师兄了。

魏氏家主魏本源，是“小我”。“真我”是真名王旻、道号伯阳的上古得道真人。

这就是药铺杨老头订立的最底层规矩之一。此外几乎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都有不同的香火起伏、胜算得失之法。

她如今已经是齐渡的长春侯了。

道士犹豫了一下，说道：“听说陈道友与落魄山格外亲近？”

陈清流笑道：“第一个找到道士贾晟的人，就是那位齐先生，请我……们喝了顿酒，总之酒桌上聊得很投缘。”

同样是玉璞境，高下立判。

当初神水国文运昌盛，尤其以送别诗名动北方半洲，多借物言志，杨即柳絮。依循说文解字，杨，柳之扬起者也。

魏本源抚须正色道：“这是青君师兄给我布置的一道难题，只有一个提示，师兄问我为何会偶尔会觉得某些场景似曾相识。”

宿雪虽盈尺，不救春夏旱。吁嗟遍野天不闻，歌舞通宵龙一战……水行天地有常数，岁岁出入均无颇……

陈平安左手裹缠一片本命碎瓷，在一条小巷内突兀杀出，手刃蔡金简。

白裳思量片刻，凝神盯着桌上密密麻麻的竹条，缓缓道：“青君师兄的意思，是说光阴长河的流逝，并非是单向的，所以也就谈不上顺流或是逆流了？假设每一片竹子都是不同时刻的某个我，一般人都会觉得今日之我是昨日之我的后续，明天之我是今天之我的承接，修道之人，胆子稍微再大一些，也不过是假定人生是一场逆流直上，倒翻书页。可如果按照青君师兄的解释，人生路程却是完全无序的，昨日之我可能与后天之我相互为邻，后天之我可能与前年某日之我是邻居？未卜先知一事，就说得通了。圣人所谓的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就有落脚地了。但是如此一来，就有两个问题必须解决才行，第一，前生今身后世，打成一团同时又散，果真是天定的大道无常？再就是我们的记忆……”

自称是卢岳的中年男人换了个说法，“我找魏本源，伯阳道长。我比你们更早离开小镇，如今在北俱芦洲修行，是个香火一般的小山头，暂时只有师徒两个。桃芽你去帮忙禀报一声，如果魏本源不认得什么卢岳，我这就打道回府了，就说明时机未到，下次再来拜访。”

从上往下，便是天开神秀。

陈清流却是另有心事，只因为当年齐静春主动与自己同桌喝酒，说了一番类似谶语的怪话。

金木水火土，既五行相生，又五行相克，各有各的辅佐和压胜。

后来在小镇，阮邛曾经给女儿解释过自己为何只是让泥瓶巷少年打短工。

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自己赚钱本事大，陈平安攒钱本事好，相信他们俩总能还完这笔糊涂账的。

只是在黑猫眼中，天井内空无一物。

可当他们得手这些台面上最大的五桩福缘之时，五人就等于彻底失去了成为那半个一的可能。

“你叔叔苏旱，旱字好解，天不雨也，刚读书没几天的学塾蒙童知道意思，无雨日晒而干是旱。”

葛姓道士叹了口气，“除了先后顺序错了，其余都是对的，王师弟是先与邹子论道输了，当年才去骊珠洞天趟浑水的，帮着师尊布置阵法过后，自行兵解，在骊珠洞天内一次次转世，神志越来越浑浑噩噩，王师弟只能勉强维持住一点道种真灵不灭，飘晃如风中灯笼之火。”

遥想当年。

大隋弋阳高氏的皇子殿下高煊，得到了一尾蕴藉道意的金色鲤鱼，额外附赠一只龙王篓。得自李二。象征兵戈。

但是就在当天，娘娘腔拿剪子捅了脖子，卷了被子，好像躲在里边，不愿让人看见他的死状丑态。总之就那么静悄悄死了。

许多年后，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有个中年僧人，第一次踏足此地，曾经看了眼焕然一新的神仙坟地界，佛唱一声，行愿无尽。

道友你是孤家寡人一个，贫道可是有师门有师兄弟的。

老道士神色磊落洒然，抚须笑道：“没什么可惜的，无非是有心人输给有心人，不还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阮邛没好气道：“继续当你的宗主，什么时候自己觉得德不配位了，再让给某个玉璞境就是。”

那条骑龙巷，位于台阶顶部上边，有相邻不远的两口小水潭，被小镇老人说成是一双龙眼，按照这个说法，拥有一百二十二级台阶的骑龙巷，就是一截龙脖子了，而水潭旁边那条街道又被百姓称之为火炉尖。

当一个风风火火跑出学塾的红袄姑娘，给那个李叔叔领路，去找李槐。

让一个彻头彻尾的悲观者乐观，让一个习惯自我否定者认可自我，何其难也。

桃芽犹豫了一下，让这位卢仙师稍等，她去给一年到头忙着炼丹的魏爷爷通报消息。盘腿坐在丹炉一张蒲团上的魏本源睁开眼，在少女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就已起身，轻轻叹息一声，迟早都会找上门的，只是比预期早了几年而已，既然白裳都来了，再避而不见，确实就有些不念同门之谊的嫌疑了。

道士摇头道：“卢师弟与王师弟一般心气高，既然师尊不肯主动见他们，他们就绝对不会去找师尊。”

在那之前，胡沣的香火已经足够高了，位列前三甲之列，若是能够按部就班推进下去，胡沣极有可能登顶。

陈清流笑道：“紫清道友，我们好久没见面了，要不是有人说你现身中岳，我都不知道你在宝瓶洲逛荡。”

苏店不知不觉满脸泪水，抬头看了眼窗外的雨幕，她小声呢喃一句，这天公。

道士咦了一声，笑问道：“这个说法，还能这么用？”

受尽苦难，终得解脱。撑船自渡，莫向外求。

这让穿开裆裤的李槐，一下子就对这个古里古怪的同窗心生好感，而那一刻李宝瓶，在药铺后院的那炷香，瞬间袅袅高升极多。

所以近在咫尺的柳赤诚，根本听不清师父说了什么，照理说顾璨也是听不见的，但是陈清流却有意为之，双指并拢轻轻一划，以剑气斩开一条缝隙，故意泄露了天机，好让顾璨这个局内人听得一清二楚。

但是王旻与陈清流又有一些差异，道士之小我，反而有可能是大人。真身之真我，却可能是小人。

可只要刘羡阳不在门口的时候，起先娘娘腔伤势稍微好上几分，有了点精气神，还会小声骂天骂地，骂这天公如何如何不开眼，骂得起火了，就开始大声骂那个姓陈的少年，是个有爹生没娘养的贱胚子，后来实在是骂得乏了，吵架总得对骂才有滋有味，摊上了从不搭腔的少年，确实也没啥意思，后来娘娘腔就逐渐消停了。某次娘娘腔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了，就问那少年你是咋想的，怎么都不还嘴，真不生气吗，还是说因为打小就被街坊骂惯了，不被骂几句，反而浑身不舒服？少年黑着脸沉默许久，才说了句真心话，等你病好了，哪天能下地干活了，我就给你几个大嘴巴子，不打掉你这张满嘴喷粪的臭嘴几颗牙齿，我就跟你姓……硬是从鬼门关熬过来的娘娘腔闻言不怒反笑，笑得不行，估摸着是扯到了伤口，便呲牙咧嘴起来。

再大一些，等到孩子们渐渐成为少年少女，有了力气的少年，或是跟着父辈去田地里务农，不过大多还是去小镇外边的龙窑窑口担任学徒，再成为窑工，天资好手艺好的，熬着熬着，还有希望担任一座龙窑的掌火师傅，工钱就翻倍了，窑口主人可能还要看他们的脸色，在小镇，这就是顶天大的出息了，约莫中年岁数，收了徒弟，等到徒弟再收徒弟，大概就是老人了。

此言不虚，难到让陈清流当年都要不得不停剑，休歇片刻，因为最后关头，手中长剑所斩，可就不是一条真龙，而是整个天下蛟龙的气运了。所以这才有了那帮练气士疯了一般的捡漏，每逢巨-物陨落，皆有机缘伴随，这是远古岁月里就有的一条山上定例，正因为此，才有了后来的骊珠洞天，随之逐渐有了小镇的四族十姓，总计六百余户，三十多座龙窑，西边群山绵延，杨老头就有了进行那场香火缭绕借雾生的大考棋盘……

而魏本源喜好炼丹，却始终无法破开金丹瓶颈，就在这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继续炼丹，二十多年如一日，老人并不着急。

否则根本骗不过三教祖师，骗不过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

道士苦笑摇头，“师兄打了个比方，帷幕重重如山岳，高不可攀，那他就是一粒山脚道路上的尘埃，绕道而行都是奢望。”

求学路上，最擅长窝里横的李槐，曾经下定决心，以后要将最重要的东西，送给陈平安。

老道士神色复杂，打了个稽首礼。

毕竟是一条命。那个娘娘腔再嘴欠，还挨过刘羡阳一个大嘴巴子，可是细究过后，好像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只是曾与邹子有过一场论道，输了，立志于不囿于阴阳五行的王旻，输得一塌糊涂，就此人身道心皆深陷泥泞，不可自拔。

柳赤诚却是如坠云雾。

东宝瓶洲，东方净琉璃世界教主。

入土为安。

陈清流幸灾乐祸道： “怨不得别人，要怪就怪他心比天高，跟谁吵架不好，非要去找邹子掰手腕，尤其论道内容，就是五行。”

小镇孩子们的乐趣所在，是在如同一把撑开大伞的老槐树凉荫中，听老人们说老故事，等着长辈们从铁锁井里边提起装有西瓜的竹篮，一路跑过跨溪的石拱桥，孩子们早就对那根锈迹斑斑的老剑条见怪不怪了，在坑坑洼洼的青牛背那边钓鱼，或是大夏天脱了裤子，光着屁股蛋儿一跃跳入水潭，去老瓷山那边挑挑拣拣，一脚踩下去就会吱呀作响，碎瓷片上边的残破文字和画像，就像在说着话或是唱着戏，在街巷间捉迷藏，去神仙坟那边放飞纸鸢，抓蛐蛐，冬天打雪仗堆雪人，玩谁娶妻谁嫁人、用手抬轿子的过家家游戏，每次炊烟袅袅的光景，各家长辈们站在门口喊谁吃饭的嗓音，此起彼伏。

杨老头好像知道它瞧见了什么，淡然道：“终于有点人味了。”

作为协同师尊一起布置洞天阵法和那座镇剑楼牌坊的报酬，青君只收取了一份可有可无的象征性报酬，就是随手从骊珠洞天带走了一条鲤鱼，也就是如今的冲澹江水神李锦。

泥瓶巷顾璨养在水缸里的那条小泥鳅。得自陈平安在田垄沟渠内垂钓而来，转送给一旁的小鼻涕虫。

崔东山问了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问题，“你觉得被所有别人否定和被所有旁人认可，哪个更难？”

魏本源赶忙打断白裳的言语，由衷感叹道：“剑道确是捷径。”

就今夜这架势，不得抓到他就活活打死拉倒？姚老头可是出了名的六亲不认，认死理儿。

十四境就是十四境。

在不僭越规矩、不冒犯那位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前提下，蔡道煌尽可能让胡沣占据先手，为子孙稻粱谋。

那件礼物，是不值钱的物件，只是一枚青绿竹简，刻了一行小字。

没有骨气的穷人最喜欢作贱比自己更穷的人，大概说的就是苏旱这种人。

野猫蹲坐在长凳上，拿爪子梳理着油亮的毛，抬起头，它那一双幽黑的眼眸，直愣愣盯着老人。

但是再后来，就是文海周密与阮秀联袂登天离去。

蔡道煌在孙子小时候，就开始反复叮嘱胡沣，不许胡沣去捡取地上的钱财，遇到事情不可以求人，不得已求了人，欠下了人情必须趁早还清，甚至最好是多还一些。但是可以多求些“喜钱”，例如在人成亲嫁娶的路上，可以拦路讨要个红包，但是别忘记说几句吉庆言语，与人为善，广结善缘。街坊邻居若有白事，就去帮忙，如果需要有人守灵，老人就让胡沣在灵堂待上一宿，要心诚，不可犯困，必须等到天亮了才能回家。绝对不能半途而废，否则帮不如不帮，一开始就别进灵堂。每年的某一天，老人都会带着胡沣去神仙坟那边磕头。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白裳问道：“为何不是从一开始，按顺序排列？”

曹晴朗认真思考片刻，说道：“还是赵繇相对更难些。”

他让林守一跟陈平安的名字互换一下。林守一的父亲林正诚是当时的阍者，而阍者最深层的意义所在，当然就是看门。

不过还是受限于自身根骨和悟性，阮邛如今才打破玉璞境瓶颈，可能换成刘羡阳或是谢灵，早就破境了。

自助者天助之。

记得那次是魏爷爷说她跟送信少年一样，都是有心人。

他曾经篆刻一方印章赠送给代师收徒的小师弟，陈十一。

姚老头面无表情低声一句，都是自找的，人这辈子本就是还债来的，躲不掉的，趁早还完了事。

名叫桃芽的婢女讶异道：“魏师兄？”

刘羡阳点点头，“回头我先跟礼部和刑部打声招呼，再教训教训陈平安那小子，提醒他们落魄山收敛几分，盖过了我和龙泉剑宗的风头，已经惹来阮师傅的心中不痛快了，让他悠着点。”

看着那几道御剑离开神秀山的弟子身影，阮邛蹲在崖畔，男人脚下就是那几个写在陡峭崖壁上的榜书大字。

福禄街李氏家族的朱鹿，其实先手优势极大，但是她在某一刻，却将赌注全部输给了李宝箴。

因为蔡道煌是存世神灵之一，所以他可能是最早一个察觉到青童天君谋划的存在，之一。

陈清流示意可以道士收起那把“云窝”雨伞了，转头望向柳赤诚，问道：“到了落魄山，有无跟景清道友喝酒？”

当时陈平安也没有深思，为何必须是三种金精铜钱中的迎春钱。

陈清流点点头，“如此才对，否则三教祖师的道行岂不是成了摆设。不过由此可见，三山九侯先生对这个世道的走势，他是有自己想法的，肯定出现了某种分歧。再加上齐先生和崔瀺的推波助澜，就更是教外人雾里看了。”

葛姓道士长叹一声，“道人求真，天性使然。”

道士苦笑无言。这个魏师弟，天资奇高，心气高也实属正常，何况魏师兄只是师尊的不记名弟子，始终不得登堂入室成为嫡传，所以比谁都想要在师尊那边证明自己。

柳景庄虽然是风雪庙一脉的兵家修士，做事勤恳，任劳任怨，跟着阮邛一起打铁铸剑，从无半句怨言，闲暇时喜好用蓍草占卜。后来阮邛搬到骊珠洞天内那座打铁铺子里的家伙什，其实都是柳景庄早年一件件置办下来的。但是这么一个根骨一般的练气士，最崇拜的浩然山巅修士，竟然是公认修道资质第一流的柳七，一个让柳筋境变成留人境的天才中的天才。

顾璨有意无意瞥了眼道士的肩头。

这个走街串巷的少年，从小就喜欢跟董水井一起去老瓷山扒拉心仪的碎瓷片，偶有所得，就像粪堆里捡了颗金子。

当陈清流说出青字之时，光脚道士就已经撑开背后那把雨伞，遮蔽天机，防止隔墙有耳。

姚老头走在泥泞山路中，一脚一个印子，跟高大少年说了句怪话，算了？怎么个算了，算在你头上？

刘羡阳咧嘴一笑，可以啊，那就欠着，以后我帮他还钱。沉默片刻，刘羡阳补了一句，我跟陈平安一起还。

陈清流翘起鞋尖再落地，“起来吧，尊师重道跟境界修为，你们师兄弟俩能够匀一下就好了。”

后来陈平安带着陈灵均散步小镇，路过此地，巷口有水井，井小水浅，只够附近几户人家汲水的，陈平安曾经被当成过偷水贼，挨了顿骂。

双方都是三山九侯先生的不记名弟子，双方又都曾身在骊珠洞天小镇，但是知晓此事的，至今还是没几个。

不是剑修，仅凭玉璞境就敢横行中土神洲的主儿。

杨老头只是眯眼凝视着天井内的地面景象，香火无数，每一炷香，就是小镇某个人的香火，井底铺满了香灰，年复一年，层层叠叠。

柳赤诚站起身，侧过头擦拭眼泪，情难自禁，真要计较起来，自打千年前他被龙虎山大天师镇压在宝瓶洲，脱困之后，不算今天的话，才见到师尊一面。至于郑师兄为何不救他，师兄肯定自有道理，为何师尊明明就在宝瓶洲却不愿意随手一剑劈开禁制，想必师尊是有苦衷的，柳赤诚那真是半点怨言都无。

沉默片刻，陈清流难得流露出一种唏嘘感伤的脸色，轻声道：“不愧是首位人族成神的青童天君，苦心孤诣谋划万年，此举可以为之歌，可以为之泣。”

陈清流再问，齐静春却只说拭目以待，提起酒碗与他敬酒，笑言一句奉饶天下先，我辈将进酒。

崔东山点点头，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我们落魄山门风的一股清流！”

已经走远的阮邛笑呵呵道：“大骊供奉，甭管首席还是末等，按例都归国师管，谁给谁穿小鞋都还难说。”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李槐的存在，不重要，恰恰相反，李槐在很大程度上，替天布置，负责“封神”，类似当世的封正，由这个孩子分发机缘，与此同时，李槐又可以置身事外。

崔东山又问道：“那就去掉‘所有’一说，当年在县城小镇那边，我们先生跟……比如赵繇，在双方都浑然不觉、不自知、且外部人事都不作任何更改的前提下，一个被更多人认可，一个被更多人否定，谁更难？”

魏本源，确是道号“伯阳”，只不过这个道号，已经多年不用了，前几年才“偶然”记起。当年老人悄然离开家乡骊珠洞天，身边就只带着一直被老人视为自家晚辈的桃芽，与清风城许氏以地还地，选择在这处许氏祖业所在的地方落脚结茅修道，这是魏本源按照早年某封家书上的授意，让他带着桃芽来此，静候机缘，好像与狐国有关。事实证明，“家书”内容所言不虚，桃芽确实在狐国内获得了两桩福缘，主动认主的一条五彩绸缎腰带，还有绸缎指引主人去往深山捡到的一根干枯桃枝。

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能够跻身仙人境，缘于一桩买卖，早年阮邛送出自家斩龙崖，换来了一种与铸炼有关的远古剑道。

陈清流抬起一只鞋子，踩在崖畔一块石头上边，轻轻蹭掉鞋底的黄泥，眯眼道：“斩龙一役，越斩越难。此间甘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曹晴朗一脸茫然，摇头道：“这种事情如何知晓。”

后来第一次去剑气长城，再从桐叶洲返回，身边就多了个小黑炭。

签文是一句看似在故弄玄虚的古语，“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开天者德生，开人者贼生。”

井边有一块土壤贫瘠的菜圃，一边闲聊一边散步，当时陈灵均是走出去十几步路，才猛然间想明白一件事。

既是说桃芽错过了小镇福缘，没有从年轻一辈当中脱颖而出，成为那个获利最大的胜出者。因为按照杨家药铺后院那个老人的安排，那场“甲子大考”的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妖族必然可以占据一席之地，好像眼前女子，桃芽，她就是最有希望的那个。

那一刻，药铺后院那口天井内，原本即将燃烧殆尽的一炷香火，刹那之间，熊熊燃烧起来，香雾弥漫，声势暴涨。

道士曾在北俱芦洲荆山中凿井炼丹，当地土民塑造神像祭祀香火不绝，神像肩头搁放有一只雕琢精美的白玉蟾蜍。

桃芽听得迷迷糊糊，不过“有心人”这个说法，在今天之前，她只听说过一次，记忆深刻。

白裳摇头道：“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能不上赌桌就别上。”

陈清流瞥了眼那个蛮荒女修，老人微微皱眉，她立即识趣离开，都没敢说一个字。

泥瓶巷内，身份、境界都很悬殊的两人，各自作揖。

桃叶巷魏氏的婢女桃芽，她的赌注却一直在稳步提升。某个卢氏子弟，在一条陌生小巷差点打死那个刘羡阳的时候，香火极高。

“叔叔和我，都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等到王朱现身，她渐渐凝聚天下真龙气运在一身，若无齐静春揽下所有因果，本该就会出现一幕，气运反扑，好像与陈清流遥遥还礼一剑，避无可避。不是说陈清流接不住，而是会比较麻烦，没有现在这般清清爽爽，只需袖手旁观，安安静静等着王朱之外的第二条真龙的出现。

苏店还是点头。

陈清流哈哈笑道：“我当年进入小镇那会儿，魏本源已经离开桃叶巷，不然我非要登门求教一事，问他当年到底咋想的，头怎么就那么硬呢。”

惜无白帝开青眼，幸有青山同白首，俨然也温。旧诗淡如鹅黄酒，新愁浓似黄河瀑，宛若未触。

曹晴朗想了想，“加上‘所有’这两个字的话，就都很难了。”

魏本源问道：“会不会后悔当年离开家乡？”

柳赤诚满脸骄傲。

成为师徒，某次教拳完毕，老人坐在后院吞云吐雾，难得多聊了几句与武学无关的题外话。

杨老头摇摇头，想起李槐，老人那张干枯褶皱的脸庞上，难得有几分笑意。

而且从头到尾，少年只说过一句勉强能算好话的话，不亏心，是说娘娘腔的剪纸很好看。

之前主动让贤，那是师父跟弟子同境了，估计阮铁匠脸皮薄，没脸继续蹲着茅坑不拉屎，如今升境了，该不会翻脸不认人，讨要回去吧？

顾璨说道：“为丛驱雀,为渊驱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