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2章 流放路上(2/2)
第二支铁叉呼啸而出,深深刺入鯨鱼的侧腹。鲜血如泉涌出,海面渐渐被染成暗红色。鯨鱼的挣扎越来越弱,最终,它缓缓停止了游动,巨大的身躯浮在海面上,如同一座沉默的岛屿。
刘陶呆立在甲板上一日后,船只抵达旅顺港一一这是太后亲自赐名的港口,意为“旅途顺遂”。然而,当刘陶踏上甲板远眺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退两步。
整个港口的海水竟是一片猩红!岸边堆满了巨大的肉块,数十名工匠手持利刃,正热火朝天地肢解著什么,空气中瀰漫著浓重的血腥味,混合著油脂的腥气,令人作呕。
“这——这是屠场吗?”刘陶颤声道,“莫非有叛军作乱?”
“乱什么乱!”船员不耐烦地摆手,“那是在分解鯨鱼!”
刘陶这才看清,岸边横陈著两条具庞大的鯨鱼户体,工匠们正熟练地剥皮、割肉、取脂。有人將厚厚的鯨脂切成块,丟进大锅中熬油;有人將鯨鬚整理成束,小心綑扎;还有人將鯨骨锯成段,堆在一旁晾晒。
“鯨鱼全身都是宝,”船员得意地介绍道,“鯨油能点灯、毫无烟火,洛阳城大族最爱;鯨鬚柔韧,可做伞骨、马鞭;鯨肉能食,虽腥却顶饿;鯨皮可製革,比牛皮还耐用;
就连骨头也能磨粉入药,或是雕成器物——”
刘陶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未想过,这庞然大物竟能如此物尽其用,“太后曾下詔,”船员继续道,“说鯨鱼乃天赐之財,若能善加利用,必可富国强民,现如今沿海各港皆有鯨厂,专司此业。”
刘陶沉默良久,终於苦笑道:“是吾迁腐了—
船到旅顺,终於可以休息两日,刘陶亲眼见证了鯨鱼加工的每一个环节。他看见熬出的鯨油被装入木桶,通过海船西运,估计会运往洛阳;看见工匠用鯨鬚编织成精美的工艺品;甚至尝了一口鯨鱼肉一一腥臊冲鼻,差点让他吐出来。
“吃不惯吧?”一个老工匠笑道,“我们刚来时也一样。但饿极了,连树皮都啃,何况是肉?此等一条鱼,可活灾民无数!”
刘陶点点头,若有所悟,黔首不在乎什么鯤鹏神话,他们只关心能否吃饱穿暖,而那位被他痛骂的太后,却似乎比任何人都懂得这一点,真是奇哉怪哉,这寇氏乃是大族嫡女,自幼富贵,怎会明白底层之道—
夜晚,海风裹挟著鯨油工坊的腥气,吹进刘陶暂歇的简陋木屋,刘陶坐在油灯下,翻著一本从流民手中换来的《论语》残卷,字跡模糊,边角已被海水浸得发皱。他嘆了口气,心想自己如今竟沦落到这般地步一一堂堂太学生,竟要靠半部破书慰藉心神。
正出神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来者何人?”刘陶警觉地抬头。
门被推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子闪身而入。他穿著粗布短褐,面容憔悴,但眼神却格外锐利。
“刘先生,久仰大名。”来人拱手行礼,声音压得极低。
刘陶皱眉:“阁下是?”
“在下姓张,原为青州小吏,因得罪上官,被迫流亡至此。”男子环顾四周,確认无人偷听,才继续道,“早闻先生刚直不阿,敢言直諫,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刘陶苦笑:“如今不过是个流放罪人,谈何名声?”
张姓男子摇头:“先生此言差矣!朝廷昏暗,奸侯当道,太后专权,天下有志之士,
谁不愤慨?先生虽遭贬黜,但清名犹在,他日若有机会——.”
刘陶心头一跳,隱约猜到了对方的来意。
果然,男子压低声音道:“旅顺港虽偏远,但往东三十里,走山路可至高句丽,然后走陆路经辽泽、辽西、右北平,返回中原,若先生愿意,今夜便可隨我同行!”
刘陶的手指无意识地摩著书页,心跳如鼓。
逃亡?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炸开,既令人恐惧,又带著一丝隱秘的兴奋,若能逃出生天,重返中原,有朝一日,寇氏败亡,或可洗刷冤屈但下一秒,他又猛地摇头。
“不可!”他咬牙道,“我虽被流放,但仍是朝廷钦定的罪人。若私自潜逃,岂不坐实了逆臣之名?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逃到哪里去?”
男子急切道:“先生太过迁,秋黄苦寒,又有土蛮为乱,乃是九死一生之地!”
刘陶沉默良久,最终长嘆一声:“——多谢好意,但我不能走。”
男子失望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悄然离去。
次日清晨,港口一片混乱。
“跑了三个!”船员粗鲁地端开刘陶的房门,恶狠狠地瞪著他,“是不是你怂的?
?
刘陶然:“我?”
“装什么傻!”船员冷笑,“那几个蠢货,真以为能活著逃回中原?”
刘陶这才知道,昨夜除了张姓男子,竟还有三人趁夜色逃跑,“他们——能成功吗?
”刘陶忍不住问。
“成功?”船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转头对同伴高声道,“听见没?这酸儒还问他们能不能成功!”
眾人鬨笑起来。一个满脸疤痕的老水手唻了一口,阴侧侧道:“辽东的冬天,连狼都能冻成冰坨子。这几个蠢货一没粮食二没皮袄,就算不被鲜卑人抓去当奴隶,也得活活冻死在荒山里!”
刘陶心头一寒:“那为何不拦著他们?”
“拦?”船员们相视一笑,“自己找死的人,拦得住吗?”
当日下午,刘陶被允许在港口附近走动,他心事重重地沿著海岸步,忽然听到几名工匠低声交谈。
“.-昨日那高句丽公司又骗走了几个,说是帮助逃亡中原,嘿嘿,肯定塞进金矿了“嘿,去年那批,到现在骨头都烂没了吧?”
刘陶猛地停住脚步,悄悄靠近。
工匠们並未察觉,继续议论著:“高句丽这地方,金子是真多,可天寒地冻,人也死得快,倒是肥了那些个官员豪强,哪个不是吃得满嘴流油?”
“嘘,小声点,小心被人听到—”
刘陶再也忍不住,上前问道:“诸位刚才所言,究竟是何意?”
工匠们嚇了一跳,待看清是个文弱书生,才鬆了口气。其中一人笑道:“怎么,你也想去挖金子?”
刘陶正色道:“在下只是不解,为何朝廷会纵容此等恶行?”
“朝廷?”工匠们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纷纷摇头。
一个年长的工匠嘆道:“这位土子,你怕是不知道一一辽东的金矿、人参、貂皮、东珠,哪一样不是暴利?地方官层层分润,就连耿镇北、寇平东,还有那些宦官也有乾股。
谁会管那些贱民的死活?”
刘陶如坠冰窟:“那——-那些被骗来的百姓,就无人替他们申冤?”
“申冤?”工匠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你可去那矿上看看,是守卫的刀快,还是你的笔快?”
当晚,刘陶辗转难眠,他想起白日里工匠的话,想起那几个逃亡者的命运,更想起自已即將面对的秋黄流放地一一那里等待他的,会是金矿的镐头,还是冰河里的东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