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叛徒(2/2)
他刚剥完蛋壳,正准备咬第一口。
帘子被猛然撩开。
拉蒙·卢尔踏入其中,披著一身风尘和不安。他脸上还带著没来得及抹净的血泥,眉间紧锁成深沟。身后,是一名裹著血布的农民军士兵一一右臂整个垂空,包扎粗糙,血水已经浸透到肘下,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像漏水的沙漏,数著他还能撑多久。
士兵脸色苍白,唇色发紫,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一双眼却死死盯著陈安,愧疚、惊惶、愤怒全挤在那双眼里。
“天使阁下,我们——”
“拉蒙,先叫医生给他处理伤口。”陈安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可那人却猛地一顿,嘴角抽搐了两下,忽然跪倒在地,发出沉重的骨撞声。
“天使阁下不行—这事您得知道,我不能等。”
陈安没有立刻说话。他缓缓起身,走到他跟前,亲自半蹲下来替他撑住伤肩:“你是波恩吧?”
“是的——”士兵声音哆嗦,眼神却亮得惊人,“我是———卡多纳旁边那块农庄的波恩。”
他显然震惊於陈安竟能记得他的名字一-个在千余民兵中默默无闻的农夫。
“那就听我的,波恩。先活下来。”
他说著,取过一壶烈酒,直接倒在波恩的伤口上。
“哟一一一股白烟带著血腥气和炙烤味腾起,波恩却连哼都没哼一声,牙关紧咬,脸肌轻颤,
只是眼泪滑进了灰尘里。
“缓过来的话,就先说说吧。
陈安放下酒壶,抽出一团乾净的亚麻布,开始替他重新包扎。
波恩开始断断续续地讲。他的声音像是破风中飘摇的残旗,既哆嗦又倔强。
“副官乔迪带我们从海岸偷渡夜袭塔拉戈纳,第一天、第二天都顺利。我们没费多少人,就进了港区,封了粮仓,城门也开了。”
“后来我们守了几天,释放了当地的劳工和奴隶,还掛上了您的旗子。”
“是我们的。”,即便如此,陈安还是纠正了他的说辞。
“对,是我们的旗子。然后就在那时候———不对,是在那几天后,城里开始传,您被圣座除名了。”
波恩说这话时,眼神直直望著陈安,像是要看穿他是不是“真成了异端”。
“很多人慌了,有人说这意味著神拋弃了我们。”
“可我们还是信啊。”他忽然拔高了声音,红著眼,“我们说一一如果连您都不是天使,那这世上谁还配这个名號?”
陈安没有动,只是手中亚麻布轻轻颤了几下。他把抖动压在动作里,但波恩还是疼得嘶了几声。
“乔迪也说是假的,是敌人放的谣。可第二天我们原带的几名牧师,忽然都死了。”
此刻拉蒙·卢尔正好带著军医和器具入內,听到这句猛地变脸,失声道:“都死了?
连拉尔夫也死了?他才二十四———”
波恩点头,脸色发灰:“有人说是他们染了瘟疫,但没人相信,都相信是主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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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乔迪带来了新牧师,说要替我们在城里教堂做一次新的祷告。”
波恩的嘴唇颤了两下,喉头滚动,不知道是不是疼得说不出话。
陈安这才鬆开包扎的动作,把剩下的工作交给军医,蹲在波恩面前低声说:“你接著说。”
“祷告刚开始不到一刻钟。”波恩的语速变得极慢,仿佛每个词都必须从刀缝里挤出来。
“哈布斯堡的铁甲兵从地板、墙缝、讲坛后,全衝出来。他们—.他们根本不是伏兵,是等我们自己走进来。”
“乔迪站在讲坛上,举著圣经,对他们说一一这是主的惩戒。他亲口下令,让他们对我们开杀。”
那一刻,帐內烛火发出一声细响,像是燃尽了最后一缕油。整个帐篷陷入一种压抑的死静。
只剩波恩的声音,还在燃烧。
“我们人多,却没武器,全在祷告-他们就挑手脚砍,先废后杀,说要让我们慢慢死。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从一扇彩窗里撞了出来。”
他低下头,像把自己从那夜拖回现实:“其他几个弟兄腿被打断了,只能我一个人骑马回来。”
陈安没再追问。
他缓缓闭上眼,將思绪从那几分钟惨烈敘述中的每一个字眼中抽离。
他不需要再听,在脑海里,画面已经自动排布成了连环:风中断裂的讚美诗、教堂讲坛的十字架、溅上血的圣水银盏,以及最后那具高举《圣经》的身影一一乔迪·冈萨雷斯,站在讲坛之上,如同祭司,又如剑子手。
他听得见屋里每一个人的呼吸一一拉蒙的呼吸是急促的,像刚从梦里挣扎出来;军医的呼吸平稳,但微微带喘,说明刚止了血;波恩的呼吸最粗重,像被棍棒敲过的风箱,每吸一次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骨头。
而他的自己呢?几乎无声,像一口埋在沙土里的钟。
只是,没有人来敲。
他很愤怒。
为乔迪的背叛而愤怒,为自己轻信而愤怒,为那一整支农民军没带火、只带信仰走进祷告堂的天真而愤怒。
可他没有骂,没有摔,也没有把拳头砸在地图上,他只是闭著眼,在沉默中等待军医完成最后的包扎。
军医终於低声稟报:“处理完了,暂时止血。”
陈安才睁开眼,说了句谁也听不懂的汉语:“饺子破了。”
整盘棋,从包围变成了被反包。原本借西边的曼雷萨封锁、以南部塔拉戈纳牵制、再以北部法军施压的布局,在乔迪的变节与圣座的“除名”令下,瞬间反转。
饺子馅一一巴塞隆纳一一已经突破了那层本就勉强维繫的皮,要將他整个吞进肚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