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家书(2/2)
陈安坐在舱內,时而低头看帐,时而眺望远港。
他想过原因,也懒得细究太深。或许是因为同是西班牙人,拉尔不愿自坏家门。或许是荷兰东印度公司一直在洋面上晃荡,像只饿狼等著捡便宜。又或许,马尼拉城里那一帮加泰隆尼亚士兵,
夜里翻身都带著一股躁气。
反正局势就这么僵著,僵在一种不上不下的沉闷里。没人出头,也没人敢先退一步。一切对陈安而言都像是要往好的方向走,但又有某种说不出的不安,潜伏在空气里。
拉尔这个人,陈安始终没看得太高,毕竟三十年战爭后,西班牙衰败的原因之一就是国难无良將,相较於法国的孔代和蒂雷纳两位杰出將星,国王的那位私生子显得多少有些寒酸。
可就算如此,但陈安也並没有在战术上小这位总督。
在完成了对马尼拉的渗透后,陈安也开始了他的第二步计划一一让底层士兵们在乡愁和前路之间,摇摆、发酵。
夜色笼罩马尼拉,老教堂的钟声刚敲过九下。
巷子外偶有狗吠,教堂门口蟋蟀在草丛里细细叫著,空气里有点潮,有点咸。风把远处港口的火光带进来,也把那点晦暗和疲惫压在低矮的屋檐下。
士兵靠在门边,粗布军衣早被海风和汗水磨得发亮,脸上晒出一道道褪不去的印痕。他著那封信,等神父祷告完,曙著上前。烛火下,他那双沾满油泥的手比信还要旧。
“神父,”他低声问,带著几分不安,“我的房子里突然多了封信,可我不识字,能不能帮我看看,是不是我娘写的?”
神父嘆了口气,摘下老镜,一边拆信一边问:“你娘没教过你认字?”
士兵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她也不识字—不过,可能是她托人写的。”
『洛伦佐是吧?”,神父將纸张拆开,有些潮气,字跡歪斜。
看到土兵点头,神父在烛光下慢慢念:
“亲爱的洛伦佐:
主保佑你平安。塔拉戈纳的春天又到了,广场上的石狮还是老样子,去年冬天的灰尘还没扫尽新上任的国王下旨分了些地,咱们家分到一小块坡地,你父亲决定种些葡萄。前些天老友何塞来串门,大家都惦记你,问你何时回家喝酒。
如今葡萄已经抽芽,你弟弟上月去地里干活,脚底还被老藤绊了一跤。”
..
“盼你平安,等你回家。”
念完,他把信递过去,神色柔和了些。
洛伦佐盯著烛火,嘴唇抿得发白,像是把自己所有的思念都压进那句等你回家里。他想了想,
又问:“神父,信上说没说起我家的狗?走的时候它还跟著我到巷口。”
神父低头翻了翻信,摇头道:“你的狗是叫乔迪吧?”
“对,就是乔迪!”
“前年死了,”神父声音放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我还以为他是你家人,所以把那段跳过了。”
士兵愣了愣,轻声道:“它就是我的家人啊。”
屋外海风又起,吹动著铁栏和草叶。士兵沉默半响,把那张信纸折了又折,揣进贴身的衣袋,
动作一丝不苟。外头的夜色被海潮声填满,思乡的话说到一半就咽在喉咙里,只剩下那些年少时分不清人和狗的旧梦,和从未回头的路。
像他这样的人,在马尼拉城里还有成百上千。
有人白天在码头装货,晚上在铺子里修补破烂军衣。有人赞了三年军餉,最后却只换来一次调防。
偶尔几个人凑在一起,说起西班牙的街头和母亲做的橄欖燉肉,气氛总会悄悄沉下来。大家都明白,回国这两个字离他们远得很一一只有贵人、神父、商队才有资格坐上那条往西或者往东的船。
更多的时候,他们根本收不到故乡的信,只能把思乡的念头藏进夜里,等风一来,就飘散在马尼拉的灰色巷子里。
而在吕宋岛另一端,陈安静静地把一封封“家书”投进马尼拉的夜色里,看看那些纸片像潮水一样渗进城中土兵的被褥、火堆和枕下。
他知道,真正能瓦解堡垒的,从不是火炮,而是这些兵丁夜半无声时对“回家”两个字的渴望。士兵眼里那一点点浓得化不开的乡愁,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因为这种想家的滋味,他比谁都要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