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僱佣(2/2)

胡安站在队伍最前列,左手托著燧发枪,右手持刀。他用加泰隆尼亚语在队伍里小声说道:“今晚不必杀得太狠,只要让缅人知道咱们有多值钱就够了。”

他知道,这一夜的成败,將决定巴塞隆纳公司在缅甸的下一步棋路。

次日清晨,僱佣军和缅军联手出击。稻田和竹林间展开一场短促激烈的追逐战。西洋火枪虽然在湿气中时有哑火,却远比缅人和孟人的破旧火器更为可靠,而且他们的燧发枪加上刺刀后便是长矛。

孟人的山寨被攻破,几十箱劫来的武器被重新夺回,卑明城一度恢復了短暂的安寧。

这次胜利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暂时扑灭了內乱的烈火。

午后,卑明城的官道上插满彩旗,莽白设下盛宴,赏赐僱佣军,签下一纸五年合同。名义上是军事协作,实际却等於让巴塞隆纳人堂而皇之地成为他一一卑明王子的“禁卫”。他甚至大方许诺:“只要你们肯帮忙,未来达贡港口也给你们一一还有盐田和一半商税。”

可安寧没能持续多久。仅仅半月,风暴再临缅甸大地一一这一次的威胁却来自都城。

北方传来急使,明军逼近都城一一阿瓦。

这並不是第一次明军的进攻白文选与高文贵三次督师进逼,明军用密信与永历朝廷联络,想要里应外合一举破城。

每次都能歼灭缅兵四五万人,但也因为切断浮桥、焚毁江面船只,却始终未能跨过最后一道天险,以及人心一一缅王逼迫永历帝发敕退兵,白文选被迫撤离。

但阿瓦城显然无法接受次次死伤过万的代价,於是调集南部的兵马前去援助。

卑明城內外一片譁然,贵族们议论纷纷。有人主张固守,有人主张自立。

寺庙的閒言碎语里,卑明民眾的心已经像九月的稻穀,被雨水和谣言搅得一片翻腾。

“让北边的人自己去死吧!”有人在茶棚里骂道,“我们在南边守了几年,死的够多了。”

『真要勤王,带谁去?兵都打光了!”有人悄声插嘴。

莽白彻夜未眠,檀香繚绕的屋內,墙上那面父亲留下的刀盾静静悬掛。

它在微光下投出斑驳阴影,仿佛前朝武人的魂魄还在默默注视。窗外夜雨如织,滴滴答答,叩在屋檐瓦角。

他在这片南方泥泞小城做了几年土皇帝,早习惯了对王命阳奉阴违的日子。阿瓦城在北方的江水尽头,如同王权与往音的幽影,时刻提醒他自己的根基有多浅薄。

他並非嫡母所出,与那位名义上的缅王兄长之间隔著血缘与猜忌,亲情里早已浸满了权力的冷漠。

莽白明白,这天下再小,也没有独善其身的角落。风暴已在逼近,孟人的反叛与明军的消息像夜雨般连绵,拍打著他摇摇欲坠的心思。

但他又在巴塞隆纳僱佣军的几场血腥剿匪中看见了一线生机。洋人的军阵严整,火枪手与刀盾兵步步分明,哪怕泥泞湿气缠身,杀伐的动作总比自己手下兵丁乾脆决绝。胡安带著加泰隆尼亚式的咒骂和铁血风格,让缅兵又畏又服,仿佛旧日王朝的禁军重返人间。

几场胜利虽不足以彻底平乱,却让他有了带兵北上的勇气。

“也罢,”他心里默念,“就用这些僱佣兵,去阿瓦博一场天命。”

仇恨、野心与命运的漩涡,在这一刻交缠成一线。他披上银盔甲胃,藏起往昔的疲惫与惶惑,

只留下新旧权力交错的冷光。

翌日清晨,城门外官道上已是尘土飞扬。

莽白亲自披甲,银盔上的暗纹如夜雨匯成的江流,战袍下的身体仍带著熬夜的酸痛。號角嘹亮,缅军列队,队伍中胡安带著东印度公司的僱佣军,火枪映著晨光,冷芒如水。

列阵之中,陈安与胡安並肩,身材高大,在人群里却极力低调,眉眼间藏著旁人看不见的警觉。

一路行军,缅兵窃窃私语。有人说僱佣军是山野来的魔鬼,也有人暗地里羡慕他们的火枪。

路边的农夫与少年远远张望,他们的眼神里,掺杂著期盼与忧惧一一这队伍,是去拯救国土,

还是变成一场新的乱世,再一次將他们这些人吞没,谁也说不清楚,

离开卑明城的前夜,陈安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

院外风声带著南洋夜雨的余湿,夹杂著新稻初熟的泥香,远处偶尔传来佛塔的钟声,一声一声,把他从过去的梦里唤醒,又推向不可知的明天,或是已知的歷史。

他独坐宅院檐下,夜色已洗净白日的喧囂。南方风吹过,带著新稻初熟的香气,也混著佛塔钟声的悠远。茶几上,一盏冷茶的水面晃动著星影,指间那枚异国纹章的戒指和南明使者官印在灯下显得冰冷而沉重。

他心中有波澜。

作为永历的使臣,他奔波万里出使西洋,跋涉万里、九死一生,如今却带著异国的尘埃和荣耀,回到南洋这块陌生又熟悉的土地。

如今归来即將见到天子,天子却囚於茅草房之中。

最叫人愈发不安的,是他体內这副灵魂的秘密。

世人只知南明使臣陈安德远使梵蒂冈,哪里能想到,他其实早已不是那个出使时的青涩少年。

那一夜梵蒂冈的壁画之下,身与魂悄然易主,成为后世的另一个汉使。

两代人的记忆在心头交叠,对明亡时的信念却始终如一一一救国,救天下。

想到自己在异乡扶起的那位『无地王”,还有接下来要面对的『走天子”,陈安轻笑一声,尝试將自己逼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