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洗罪业(2/2)
將祖宗基业当作筹码!
愤怒、恐惧、羞辱在心头翻涌,他再无法隱忍。於是他终於现身,披僧袍、
步履沉重,却仍带著天生的威严与高傲,步到佛塔台阶之上。
塔內金身佛像俯视,檀香裊裊,哀歌梵音间,莽达的声音忽然刺破一切:
“孽障一一!”
他咬破嗓子,怒吼如雷,怒骂声在佛塔里轰然迴荡,“你竟敢勾结汉人,企图弒兄,乱我江山!天理难容!”
这声怒骂如暮鼓晨钟,重重敲击在每个人心头,连那最顽强的死士也忍不住低头,僧侣诵经的声音也为之一滯。
但塔外的莽白却纹丝不动,任凭兄长的怒火从空中倾泻而下。
在他眼里,这狼烟就是德钦梭的援兵信號。这个老將,即便被他早早调离王都、驱赶到北线,根系却深,威望不衰,果然还是杀了个回马枪。
而且斥候传来的消息也印证了这点。
更何况,就算即使汉人来了,他也要先把莽达杀掉。
他大可以將莽达蔑视天命、辱没皇帝作为自已政变的动机,如此他甚至能转头以“扶大明正统”的姿態博明军一份谅解与盟约。
至於日后的清军,那就日后再说。
莽白越想越通透,虽说到了绝境,反而觉得天地宽阔了许多。佛前造孽又如何?江山不是慈悲铸成,而是血与火的铁律。
他知晓宿命正將自己逼到这最锋利的顶点一一不再有退路,也无需退路。
风从塔顶猎猎卷下,族旗在夜色中烈烈作响,
他忽地想起儿时兄弟对弈,每到残局,总是自己在父王的威压下留情收手。
而今一一父王已去,自己终於不用再有半分迟疑。
莽白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目光愈发锐利。
“杀进去!”他厉声低喝,声音穿透夜色,“塔內之人,一个不留!”
杀气在夜幕下炸裂,犹如油入烈火。叛军如铁流滚滚,猛然发力,撕开了佛塔外层的防线。
正如莽白所料,莽达魔下亲兵虽有忠勇,却无知兵用兵之將。
守阵死板如石,缺乏真正调度和应变之能。那些年久失修的陈规旧法,此刻成了守军的催命符一一兵力虽多,却只能死守门口,一旦侧翼有变,立刻乱作一团。
有几个老卒还试图靠著旧日战法变阵,却根本无力撼动局势。
混战中,指挥不明,旗號混乱,喊杀声里夹杂著仓皇的求救。有人高呼“护主退后!”,却反被己方溃兵衝撞,摔倒泥水中。
僧袍翻飞,甲冑叮噹,更多的却是茫然失措的目光一一从前的东吁铁军都已被莽白纳入了魔下,而这些人只剩下对往昔的死守与惶恐。
可当他的部眾杀到佛庙大门下时,攻势却忽然凝滯下来。
佛塔巍然高耸,朱红庙门之下,是莲台和大佛的法相。僧侣与死忠亲兵们早已將祭坛、案桌、法器堆满了门后,铁甲死士横刀堵门,僧衣翻卷,诵经之声断断续续,在门扉內外迴荡。
就在刀剑与檀香交错的门前,攻势竟停了下来。
佛门清净,莫造杀孽。
这是缅甸大地流传千年的信仰,也是大多数士卒自幼的心结。庙门之前,进攻的兵士举锤欲砸,却在大佛的目光下,刀停半空、手心冷汗一一他们虽为叛军,敢叛王,却不敢叛佛。
“怕什么!”莽白厉声喝道,但自己都能感到嗓音里的浮躁和不安。
兵锋在这里被信仰阻断,士气如夜色般滯重。
正此时,一骑飞驰而来,马鬃带著夜风和焦灼的火光。那是敏耶觉派来的亲信,翻身下马,满脸惊惶地扑倒在莽白马前:“王爷!德钦梭的骑兵已抵达北门!阿瓦守军危急,恐难再撑!”
帐前一阵骚动,亲兵们面面相,莽白心头一紧,陡觉棋局已到最险一刻若再拖延,外援就会合围,今夜便会前功尽弃。
他深吸一口气,將所有的迷惘与迟疑压进铁甲之下。
“取我刀来!”他大声喝道。
他要亲自上阵,来加快攻塔的进度。
莽白快马带著几名西洋佣兵直衝阵前,呼吸间皆是杀意。其他亲兵紧隨其后,將他团团护住,为首攻门者撕开血路。
莽白没有犹豫,翻身下马,亲自与身侧那些西洋佣兵轮流挥动沉重的铁锤,
狼狠砸向寺门。
这些来自异域的佣兵对佛陀圣像毫无敬畏可言,信仰的隔阅让他们眼中只有伯爵的命令与高额的赏金。
铁锤起落间,劲力贯穿门媚,每一下都砸得木屑纷飞,檀香气息与血腥混杂在一起。西洋人的吶喊与本地兵卒的呼號交织,让攻门的气氛愈发狂暴一一那种对信仰的冷漠,反倒加重了在场本地士卒心中的惶然。
数柄铁锤击下,佛像之下那扇厚重的木门终於轰然碎裂。碎片激射,滚落佛坛脚下,门后传出妇孺的惊叫、哭泣与死士的咆哮交织成一片。僧侣高声念咒,
战士拼死搏杀,刀光映著佛像金身,悽厉的喊声在殿堂间迴荡。
庙门终於被攻破,乱兵如潮水般涌入。
火把照亮了佛像前的血水与残肢。有人扑倒在佛前哀嚎,有人被乱军拖拽。
悽厉的哭喊、怒斥与求饶声此起彼伏。
莽白扔下铁锤,脚步沉重地踏过满地血跡,冷眼扫视守塔眾人,目光只在眾生的哀求和绝望之间巡。他在寻找兄长的身影一一今日,必须亲手决断这场兄弟的孽缘。
可早在塔门將陷之时,莽达发现援军却迟迟不至,终於决定摘下僧袍,披掛上甲胃,逕自带著家眷与世子,从佛塔后门直奔江岸。
一直在劝说莽达弃塔逃亡的王后,终於在泪水中生出一丝无法抑制的狂喜。
“走!”莽达低声厉喝。
他们悄然穿过塔后的密道。夜风带著江水的腥咸味、泥土的腐朽气息在芦苇间流转,几盏油灯照不亮泥泞与积水。远处佛塔上的铜铃还在风中微晃,催促著他们的脚步。
等候在密道口的老亲兵们早已等候多时,一见主上脱去袍服、披掛整齐,便將准备多日的小舟拉出水草。
王后几乎摔倒,被莽达扶了一把。她想开口,却只发出低低的鸣咽。世子紧咬牙关,肩膀微颤。莽达將儿子拥进怀里,低声说:“莫怕。”
喊杀声越来越近。佛塔那边已经有火光燃起。老亲兵一边用肩膀推著王后和世子上船,一边回头警惕四周。
几艘小船嘎哎作响地入水。亲兵分批登舟,王后与世子依旧相拥不语。江风带著寒意,將火药味和腥血混成一缕缕湿重的气息。莽达站在船头,盯著岸边越来越密集的火光,脸上的线条在江风与忧惧中变得愈发僵硬。
“快!”莽达催促亲兵,“再快一些!”
桨叶翻飞,水浪激盪,江面波光被火光照得明灭交错。小船缓缓离岸,船尾盪起泥水。
莽达站在船头,回望佛塔金顶,火光中映著他的脸色,早已没有了往日的自信,唯余一抹憔悴的倔强与狐疑。
可刚驶出百丈,江岸便传来一声尖啸。
紧接著,大金沙江对岸火光乍现。无数火箭划破长空,点亮破晓前的黑暗。
烈焰带著风,呼啸而至,落在江心一一瞬间,波光中倒映出一片通红的天幕。
“快跳水!”亲兵高呼。船板在箭雨下裂开,有人扑通落水,挣扎著向江心游去。王后抱著世子,衣裙早已湿透,她硬咽著想將孩子推向莽达,却被水流打散。
乱箭与水浪交错,哭喊、吶喊、咒骂响成一片。莽达本想去救家人,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拖拽看往岸边游去。冰冷的江水裹住身体,他只觉四肢渐渐麻木。
回头望去,只见王后与世子的身影已然不见,江面上只余翻腾的浪与稀稀落落的血色泡沫。
再回头,拽著自己的手也失去了力气,被江水裹著下沉。
“孽障孽障!”他声嘶力竭地喊著,眼里泪光翻涌,身上却早已力竭。
沉入水底的瞬间,莽达仰头看见江畔的黑暗里,忽然看到一道明军大旗高高举起,金色的“普”字在火光中猎猎飞舞。
而那高耸的睹波焰塔之上,莽白的身影正居高临下望著他,身后是佛像金身与漫天的烽烟。
可突然,塔顶之上的莽白猛然一震,整个人像破布袋一样从塔顶跌下,重重摔落在金佛台阶之上。
莽达愜住了。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死前的幻觉,还是佛陀真的为他开了眼?
但无论如何,他只能任凭江水淹没口鼻和双眼,洗去残留的愤恨与骄傲。过去的权位、棋局、佛珠,都像落叶一样飘散无踪。只有身下这片江流,像是为他洗清一生罪业一一也许,终於可以和所有未竟的恩怨一同归於尘埃。
在冰冷黑暗中,朝阳升起,他释然了,也只能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