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0章 大尧第一直臣!(2/2)
他的学识,他的政见,他的血性,统统被打发到了那座早已失去实权的西都。
他自知自己太直。
不懂逢迎,不知转圜,不善隱忍,不肯低头。
所以他一步步,被从洛陵送往太安。
从正宰,到礼官,到副使,再到如今的“西都大相”——虚职之首,风中之木。
那日,他登上太安城最高一处楼台,望著朝阳东升的方向。
他心中一动。
——东都又起风了。
他收到消息,说陛下欲改风补缺,號称整飭吏治、平定朝纲。
他欣喜若狂,第一时间写就九道諫章,命人昼夜兼程递往洛陵。
他以为,终於,终於等来了一个不同的君主。
可九封奏章,如石沉大海。
隨之而来的消息,却是:
王擎重入阁,林志远上左相。
吏部掌於新党之手,兵权亦遭更替。
连许居正……都要被罢相?
魏瑞终於按捺不住。
三十年来,他从不轻离太安半步。
可这一次,他拄杖出城,披甲而来。
他已不求受用,不求復职,不求洗冤雪耻。
他只求——
站在这太和殿前!
骂一句!
骂这新党乱政!
骂这天子耳软心偏!
骂这天下的世道,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
……
此刻的魏瑞,双手背负,挺直脊樑,望向萧寧。
他心中翻腾如潮,恨不得立刻开口,痛斥这数月以来的“新政”虚偽假象!
他想骂那林志远口蜜腹剑!
骂那王擎重利令智昏!
骂那些所谓的“吏部调令”,不过是裙带肆行、朋党自肥!
骂得他们顏面无光!
骂得这天子……也无处遁形!
可就在这即將开口的一瞬,魏瑞忽而屏住了气息。
他看见了。
那个少年天子,坐在金阶之上。
他並未如传言那般骄矜倨傲,也非病弱惧政之相。
他的眼神——沉静如水,锋锐如刀。
魏瑞愣了。
这不是一个糊涂的皇帝。
可若非糊涂,怎会容新党乱政?
若非被蛊惑,怎会罢去许中相?
他不解,却更愤怒。
愤怒於这世道。
愤怒於这人心。
他终於开口,一声如吼,如钟:
“臣,魏瑞,奉三朝命,原驻西都太安。”
“今日擅闯朝门,实乃罪当万死!”
“可陛下若以国为先,臣甘以此命,求骂一句!”
他声音未落,大殿震动!
文武百官譁然一片!
而他,目光如炬,已蓄势待发。
太和殿上,魏瑞的声音尚未落地,殿中便已陷入震颤。
文武百官,无不屏息。
这是一位三朝老臣,一位身居西都、名满天下的直諫之士。
如今,竟以“擅闯”之身,衝破东都礼制,步入帝王殿廷,只为骂上这天子一通!
满堂肃然。
不只是新党,就连清流都不敢作声。
萧寧依旧端坐,眉目不动,只静静看著魏瑞。
魏瑞也看著他,眼中翻涌著无尽悲愤与愤怒。
片刻之后,他拱手一礼,朗声而起:
“臣魏瑞,知此举不轨,理当伏法!”
“可臣三十年笔在手,誓言所写皆为黎庶之苦、天下之安!”
“今朝之上,臣不敢不言!”
说罢,他忽地大步前踏三步,目光如炬,声音如剑:
“陛下自登基以来,首破三党之乱,继靖北陲之祸,功业昭然,民间皆赞『明主初成』!”
“可今数月以来,新政施行,却非兴国安邦之策,而是朋党假借改风之名,巧夺权柄、挤压忠贤!”
“陛下可知,这所谓『合署节政』,究竟节了谁的政?!”
“节的是百官之脊!废的是王国之制!”
“吏部改调不过三旬,各地清流被贬十七人,新党亲信却入补三百余人!”
“礼部尚书不讲礼,兵部侍郎不识兵!工部之中一个月换了三批主事,连京城都开始缺砖少瓦——这就是新党施政的结果!”
“陛下可知,民间有言,曰:『如今国法如绳线,专缠老实人;新党如阎罗,独享钱粮权』!”
“可笑啊!”
魏瑞一声高喝,身影挺拔如松,声音却像撼动屋宇的战鼓:
“陛下知民间疾苦否?!”
“陛下知盐丁之贱,米价之高,耕田之难否?!”
“这群口口声声『变法革制』之人,何曾踏足田间一步?”
“他们不过是拿著改风的名头,將陛下的天恩,化作他们剥削的遮羞布!”
“而今,他们得势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罢许居正中相!”
“许大人仕三朝,直諫三帝,从不营私,不结党营派!”
“正是他数十年如一日,方才保得朝纲未倾,礼法未乱!”
“今罢其位,取而代之者何人?”
“林志远?!”
他转身指向新党一列,声音陡然拔高:
“林志远者,何许人也?!以『民赋之策』入朝,实则假调税而纵私权,连句章都不识完整一句!”
“王擎重者,文冠大夫之表,实则私藏丁口,扰乱四司,诸位以为不知?”
“陛下若真以此等人为左膀右臂,臣敢断言——大尧不过三年,必生天下之祸!”
此言一出,满殿譁然!
林志远面色骤变,脸色铁青如墨!
王擎重双拳紧握,青筋暴起!
而清流一系,虽仍低眉静立,却眼中早已浮起敬意与震撼!
唯有萧寧,依旧安坐龙阶之上,神色如常。
他静静地看著魏瑞,未有一言一语。
魏瑞的声音愈发沉稳,却也愈发哀伤:
“陛下,你说要改风,那我问你——何为风?”
“是百官之气节,是王法之筋骨,是社稷之血脉!”
“若这风改来改去,改得是忠臣清骨,改得是礼制廉耻,那我寧愿这风——永不改!”
他忽而仰天长嘆,老泪纵横:
“陛下啊,臣年已六十,已无所求!”
“臣只求一件事——
莫让大尧,死在这些衣冠禽兽之手!”
“莫让你的祖宗,在地下羞愧无顏!”
殿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沉浸在这滚滚怒声之中。
魏瑞微微一颤,却仍拄著拐杖站得笔直。
他抬头望著御阶上的少年帝王,神色一片坦然。
“臣该死。”
“臣言语不逊,冒犯天威。”
“可臣若不说,便无顏为三朝重臣。”
“臣若不諫,便无脸再见旧友之魂。”
“臣若不骂,便对不起身上这身朝服,和我毕生所学!”
说完这句话,魏瑞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低头,从袖中取出一道摺子,双手捧起,平举於前:
“臣魏瑞,以一生清白所写諫章,伏请陛下——亲阅。”
“若陛下仍觉臣罪当斩,臣绝无一言申辩。”
“但求,天听不蔽,民命得存。”
他躬身长拜!
鬚髮颤动,老躯犹如斩钟之木,重重叩响於大殿之上!
就在这肃静压抑至极的气氛中,视角一转。
皇宫之外。
清晨第一缕阳光尚未洒落。
东华门外,朝阳坊口,一辆不起眼的灰布马车静静停靠。
而马车之后——赫然停著一口黑漆棺木!
並非王侯丧仪,无香无幡,无悼无哭。
只是两名老僕,肃然佇立在旁。
棺上覆著一袭旧官袍,纹路已淡,朱线泛白。
那是魏瑞三十年前初上朝时,太祖亲赐之袍。
老僕低声道:“老爷说了,若他今日骂完没出来,就抬他回太安。”
“葬在太安书院后山,照旧规,不留坟,不立碑。”
“只写一言:魏瑞,知臣死諫。”
……
太和殿中。
魏瑞仍未起身。
殿上无人动弹。
没人敢动。
没人,敢出声。
因为他们知道——
这一跪,可能是这位大尧第一直臣,最后一次站在朝堂之上。
也可能,是这朝堂之间,最后一位——肯拼命说真话的人。
魏瑞闭著眼,轻声呢喃:
“骂了。”
“说完了。”
“那……陛下,要斩便斩吧。”
“我老骨头,不怕。”
风声从殿外吹入。
金鑾宝座之上,那位少年天子,缓缓抬起了眼。
——回应,尚未到来。
——可风,已不再沉默。
太和殿上,魏瑞双膝跪地,苍髮如雪,身披朝服,手执諫章,语声已落,神色却未有一丝退意。
那一声“骂了,说完了,要斩便斩”刚一落地,殿內压抑的寂静,终於如风过松林般,被一阵细碎的声音打破。
“放肆!”
“狂徒!”
“老贼欺主!”
吏部尚书王擎重最先反应过来,一声怒叱震彻大殿。他双目圆睁,鬍鬚微颤,脸色涨红得如同酿足的老酒,指著魏瑞,几乎咬牙切齿地道:
“魏瑞,你胆敢私闯天闕,狂言谤主,当知律有明条!”
“君前喧譁,指斥圣上,辱骂朝臣,此乃欺君、乱政、惑眾三大罪——”
“你身为三朝老臣,竟做此僭逆之行,实乃大尧之耻!”
此话一出,新党眾人顿时如潮水涌起,纷纷出班斥责!
“魏瑞身为旧臣,不知俯顺朝制,反倒扰乱纲纪,罔顾天听,此等逆臣,理当问罪!”
“私自擅入朝中,还敢骂陛下?!这还是朝廷么?!这还是王法么?!”
“昔日你不过西都虚职,今竟妄自尊大,口称国策之乱,实则心存不臣之意!”
“陛下乃天子尊躬,岂容你这等狂徒直指驾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