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8章 国学总纲!(2/2)
“这註解……分明是借《君论》旧义,衍出『威权自矩』之说,已超出传统註疏之范围。”
他翻过一页,又读:“『昔有贤主,宽以容人,亦因宽而败。亦有明主,严以治官,亦因严而亡。何哉?盖宽无矩者生骄,严无矩者致怒。君之一言,须知可传百吏,故『矩』不立,一宽一严皆为祸根。』”
一旁的魏瑞亦听得发怔:“这哪里是少年帝王笔下之语?分明是阅遍人事、通晓庙堂者方能写下。”
“且你们看,”他又翻出卷首一节“正德篇”中一段,“注中有言:『德之为政,不在形诸外仪,而在制诸私心。』听起来寻常,实则立意极高。”
“这话若出自诸子,尚可理会;但此书却进一步接道:『德若徒然口说,便如水上文字。士若心无立处,其行不堪事政。』此等言,直击士风之虚浮,简直犀利。”
“此非文士气质,倒像是受尽官场磋磨之后的反思之语。”
郭仪翻到“问仁篇”,其中一节设问:“或问:仁为政首,何以御残吏?”
答曰:“仁不妨法,仁能使法不为私用。残吏之横,在法不清,非仁之咎;故仁主尚法,法主明仁,此二者相生。若有官者,以仁为缓刑之词、以法为酷吏之饰,皆失其本也。”
郭仪一时沉默,良久才低声道:“竟能將『仁』与『法』並论不悖,尤能识其相生之理……这样的理解,已非儒生之常讲,反是法家与儒理之会通。”
李安石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郭仪缓缓放下卷册,神色凝重,语气低沉:“我想,若此书真是陛下独撰……那他心中之士道,恐怕早已脱离了『科场出士、朝堂见才』的旧道了。”
这话一出,眾人一时无语。
因为他们也看出来了。
这一部《国学纲要》,並非单纯为“取士”之用,它更多地在写“如何为官”“如何为人”“如何立身”“如何驭下”。
更像是——
一部“为天下立教”的志书。
霍纲重新合起一卷,忽而道:“你们方才是否见到『行礼篇』下卷的註解?”
眾人回首看他。
“那一节原是讲『乡饮酒礼』,常见於旧制,往年考题中多取其章法仪序,不出『尊卑有序』四字。”
“但这本《纲要》却在注中写道:『乡饮之礼,实非饮也,乃观德也。礼设於饮,不为酒也,为问答;问答者,察士志也。』”
“又曰:『今之士子,入朝爭爵,不知乡礼;入官视政,不知下情。此风不改,名与实终隔。』”
他语气本平淡,至此却低声一嘆:“这一笔……既刺士林,又讽朝制。”
“可他並未激烈,只是点到为止,却令人无法辩驳。”
“……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写出来的。”
许居正闻言,只低低念了一句:“『为问答者,察士志也』……真好。”
“陛下这是在说:礼,不是为外形而设,是为识人而设。”
“朝堂诸官若皆只识礼仪而不识人心,那就等於背了书却不解其义。”
他缓缓放下捲轴,沉声道:“今日之读,犹如照镜。我看这《国学纲要》,不止是写给士子的,恐怕,也是在写给我们这些当官之人。”
一旁国子监祭酒年纪最长,眼睛虽,然精神极振。
他轻轻合上所阅的那捲“礼正篇”,语声缓缓:“许公之言极是。”
“这本书,其实是要我们正本清源。”
“科场之弊,不止在士子不学实事,也在我们这些主事者,早已忘了取士为何、教士为何。”
“我们教他们记诵、教他们写策,却从未教他们如何入官、如何持己。”
“而陛下写了。”
他说著,语气已低沉至极。
“我一生教书育人,讲四书、讲五经,从未有一日想过,竟要由一位帝王,反过来教我们『何谓教育』。”
一句话出,厅中诸人皆肃。
谁也未曾料到,原本以为是皇帝一时心血之作的《纲要》,竟真真切切在內容上打动了他们,在立意上压服了他们,在格局上超越了他们。
这一夜。
许府西厢之中,纸卷未收,灯火通明。
案前之人再无一人以“质疑之眼”看待这本书,只余敬意与佩服。
他们皆知:
这是陛下五年沉潜之后的第一击。
也是给千年士道,重开大门的第一声雷。
王府之內,灯影交错,香气四溢。
深夏的傍晚热意未消,王擎重府中却是一片热闹。朱漆大门洞开,乐声悠扬,席设廊下庭前,十数张红漆长案横陈,玉盘珍饈,觥筹交错。
新党诸人皆聚於此,俱著便服,席上无拘无束,谈笑自若,似乎並不將今晨朝堂上的风波放在心上。
王擎重居中主位,满面红光,手执银盏,一饮而尽,朗声笑道:“诸位,今日这一仗,打得漂亮!”
“若论气势,咱们虽是『请辞』,可在朝中,在天下人眼中,这可是堂堂正正的『不与为伍』!”他拍案而起,笑声震天,“你看那小皇帝,如何能应得过来?礼部空了,兵部空了,三省六部,朝议堂堂,竟一夕成空。”
“他,拿什么来撑?”
一眾新党成员哄堂大笑,卢修礼斜倚席侧,扯著酒巾抹了把嘴,道:“王公此言极是。那小儿不过一介毛头小儿,今日还敢罢我等?哼,等他明日就知天高地厚。”
“正是。”裴景台將酒一举而尽,神色满是痛快,“我等今日这一步,实为退中之进。叫他短短数日,便自知朝政无人,焦头烂额,不来求咱们才怪。”
陈荫仁亦笑:“且看陛下,能忍得几日?三日之內,若无我等调度,户部银帐定乱,礼部贡籍断线,六部之中,能独立行走者,寥寥可数。”
顾延平拈著一筷子酒肴,摇头嘆道:“这不是咱们夸口,实事如此。如今朝堂之上,有几人敢不经咱们首肯行事?旧制在咱们手里,朝纲也在咱们手里。他若真想改朝换代,就得先问问这条龙椅肯不肯答应。”
眾人闻言,皆抚掌大笑。
席间酒香四溢,牛肉酥嫩,鱸鱼蒸得喷香扑鼻,酒过数巡,气氛越发热烈。原本今朝刚被“罢黜”的一眾大员,此刻却如庆功之时,怡然自得,笑语盈庭。
林志远虽亦在座,却显得格格不入。他手中酒杯始终未举,面色虽不似往日紧张,却也难言放鬆。许是酒气薰人,他的额头隱隱冒汗,始终未说话。
王擎重见状,眯眼一笑,道:“志远,你这是作何神情?今日之举,是咱们压制旧儒、夺得天子主动的第一步,你怎还忧心忡忡?”
林志远迟疑了下,终究还是低声道:“非是我不信王公,只是……天子此人,与传言大不相同。”
话音一落,眾人眉头微挑。
卢修礼讥笑一声,道:“不过一个少年,侥倖得位而已。陛下昔日在王府何等名声?你我心中皆知。纵是如今披了龙袍,骨子里还是那副紈絝性子,怎敌得过我等筹谋多年?”
“是啊,”顾延平举杯相劝,“你我如今不在朝中,他便无將可用、无吏可依。除了向咱们低头,他还能做什么?”
林志远眉头仍皱,却不再言语。
而王擎重则大笑一声,道:“无妨,志远谨慎是好,但你且看好了——陛下顶多三五日,便得让人来请我重归朝中。我已吩咐下去,若他来请,便要当堂谢罪、三道圣旨、昭告天下,不然,此门不入!”
眾人闻言,再度鼓掌拍案,兴致高涨。
王擎重將酒高高举起:“来!为今日之局,为新党之势——饮!”
“饮!”眾人齐声高呼。
杯盏碰撞如山响,宫灯下酒色斑斕,一如眾人心头豪气,正酣畅淋漓。
庭中,竹影摇曳,风动帘帐,暑意似也被这番热情驱散。
然而,就在此刻,一阵急促脚步自廊下传来。
“王公——王公在否?”
来者乃是王府小廝,年不过十七八,脸色发白,跑得气喘吁吁。席间眾人皆不以为意,以为不过是府中琐事,仍笑语不断。
小廝却径直衝至王擎重身旁,俯身低声在他耳边耳语了数句。
只见王擎重原本红光满面的脸色,顷刻间化作惨白,手中酒盏“叮”一声,自指间滑落,重重坠地,摔得粉碎。
那一剎那,厅中仿佛有人掐住了琴弦,笑声、乐声、议论声,统统断成了无声。
顾延平最先反应过来,皱眉问道:“王公,出了何事?”
王擎重唇角轻轻颤动,似是想开口,又生生忍住。目光紧盯案几,却仿佛看穿了整座京城,神情沉沉,唇线绷紧。
卢修礼亦觉异样,起身道:“王公,可是陛下有詔?还是朝中有变?”
王擎重仍未作声。
裴景台凑上前一步,欲问之再详,却见王擎重一抬手,將身前酒席尽数扫落於地,瓷器碎裂之声清脆刺耳,如冷雨击窗,惊醒眾人。
“……散了。”
王擎重低声开口,只吐出两个字。
眾人皆怔住。
卢修礼皱眉:“王公,您——”
“我说——散了。”王擎重忽地猛然起身,面色铁青,转身便走,背影如覆霜之石,冷硬至极。
席间所有人面面相覷。
一人低声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无人作答,连那小廝也早被带走,空气仿佛冻结,杯盘狼藉一地,热闹一场,瞬息化为死寂。
庭中风过,酒香尽散。
而那“得意”的新党诸人,脸上残留的笑意,尚未褪去,却已成惊愕的面具,僵在原地——如一场错判天下的梦,正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拦腰斩断。
变局之风,似已从宫门之外,悄然吹入王府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