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兵械(1/2)

酒宴的喧囂与热血的余温,在第二日清晨的寒风中迅速冷却。

崇禎元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上几分。

石开站在千户所空旷的操场上,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

他面前,一百一十一名汉子分列成一个整齐的方阵,鸦雀无声。

寒风捲起地上的沙尘,吹在他们身上,却无一人动弹。

这是他石开的第一支满编百户亲军。

三十名老弟兄站在最前列,充当著各队的骨干。

他们目光坚毅,身姿笔挺,身上那股子杀过人的悍勇之气,如同一柄柄出了鞘的刀,让整个队伍的气质都变得森然起来。

在他们身后,是新招募的八十一名新兵。这些大多出身农户、猎户的汉子,虽然队列还略显生涩,但眼神里却燃烧著熊熊的火焰。

那是对未来的憧憬,是对饱饭和餉银的渴望,更是对石开这位能让他们活得像个人的主官,最原始、最纯粹的敬畏与忠诚。

石开很满意。

这支队伍,是他用银子、肉食、威严和一点点未来的许诺,亲手捏合起来的。

他们现在或许还是一块铁矿石,但只要经过血与火的锻打,迟早会成为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

然而,当他的目光从士卒们昂扬的脸上,落到他们单薄的衣衫上时,眉头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老兵们还好,身上多少都有一件缴获来的破旧皮甲或是鸳鸯战袄。

可那八十一个新兵,身上穿的,还只是自己家里带来的粗布短打,外面套了一件刚刚发下去的卫所號服。

这种衣物,在滴水成冰的寒冬里,根本起不到什么御寒作用,更別提在战场上抵挡刀箭了。

“石安。”石开沉声唤道。

“官人。”老管家石安裹著一件厚厚的羊皮袄,从廊下快步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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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打开军械库,把里面的甲冑都取出来,给新来的弟兄们分下去。”

“哎!”

石安领命而去,很快,几名僕役便抬著几个落满灰尘的大箱子走了出来。

箱子打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著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

石开走上前,伸手从箱子里拎起一件所谓的“甲”。

那是一件甲,但岁月和疏於保养已经让它变得惨不忍睹。

表面的布料多处破损,露出里面发黄、板结的絮。几片嵌在甲里的铁片,早已锈跡斑斑,有些甚至已经锈穿了,用手一捏就簌簌地往下掉铁渣。

与其说是甲,不如说是一件沉重又碍事的破袄。

他隨手丟下这件废品,又拿起另一件。情况大同小异,不是皮索腐朽,就是甲片脱落。

翻遍了整个军械库,堪用的甲竟然不足二十套,而且大多是些老旧款式,防护力堪忧。

至於更精良的铁甲、锁子甲,那是一片都没有。

操场上的新兵们看著这些“宝贝”,眼中的火热渐渐冷却了下去。

他们虽然不懂军阵,但也知道,穿著这种东西上战场,和光著膀子没什么区別。

石开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知道卫所糜烂,却没想到烂到了这种地步。

这偌大的一个千户所,连一个百户的兵都武装不起来!

他了大价钱招兵,每日里肉食汤水地供著,可不是为了养一群在战场上一触即溃的活靶子。

没有甲冑,再精锐的士兵,在箭雨和刀枪面前,也只是一堆会走路的血肉。

“石虎,”石开压著火气道,“把这些还能用的分给各队什长,剩下的……劈了当柴烧!”

“是,大人!”石虎领命,脸上也满是愤懣。

石开站在千户所那间所谓的“军械库”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间库房比他想像的还要破败,空气中瀰漫著一股铁锈与腐木混合的霉味。

所谓的军械,不过是几十桿锈跡斑斑的长枪歪斜地靠在墙角,几张弓弦鬆弛的破弓掛在架子上,箭矢更是稀稀拉拉,许多连尾羽都已脱落。

最让石开在意的甲冑,更是少得可怜。

库房中央,零散地堆放著十几副残破的铁甲,甲片上布满划痕与凹陷,连接的皮条早已乾裂,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至於他最看重的甲,更是只有区区二十来件,大多又脏又旧,有些地方的已经板结成块,防护能力堪忧。

他新收的一百一十二名亲兵,是他在这乱世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许诺了他们饱饭与银钱,但若没有一身像样的盔甲,上了战场,再精壮的汉子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一刀就能了帐。

“大人,咱们……咱们的家底,就这些了。”石虎跟在身后,看著这番景象,脸上也有些掛不住。

他以前在百户所,知道家底薄,却没想到这千户所的库房,竟也如此寒酸。

“这点东西,连给三十个兄弟凑齐一身像样的都难,更別提一百多人了。”石开冷哼一声,伸手拿起一件甲掂了掂。

甲衣沉重,却远没有想像中那般坚韧。

他很清楚,在冷热兵器混用的时代,一套做工精良的甲,內里嵌有铁片,外面用铜钉铆固,足以抵御寻常的刀砍箭射,甚至能对早期火銃的铅弹有一定防护作用。

这才是他想要的,而不是眼前这些破烂货。

“千户所的匠户呢?”石开沉声问道。

“回大人,匠户倒是有,就在城西的匠作营里,有几个世代传下来的甲匠。只是……只是……”

石虎支支吾吾,面露难色。

“只是什么?说!”

“只是他们平日里都无事可做,朝廷不拨钱粮,咱们卫所也发不出工钱,他们也就是掛个名,平日里都靠自己做些木工、铁活补贴家用。想让他们开炉造甲,得……得给钱。”

“钱不是问题。”石开摆了摆手,心中早已有了预料。这大明朝,从上到下,无处不是一个“钱”字。他转身对石安吩咐道:“石安,你带上五十两银子,去一趟匠作营,找到那几个甲匠,告诉他们,我石开要订製一百副上好的甲,要用最好的、最厚的布、最结实的皮条。让他们开个价,只要东西好,钱管够。”

“是,官人!”石安连忙应下。

石开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几杆孤零零的火銃上。那是几支最老旧的鸟嘴銃,銃管锈蚀,连火门都堵塞了,完全就是一堆废铁。

他心中一动,又问石虎:“卫所里,火器有多少?”

石虎苦笑道:“大人,您眼前的就是全部了。听说以前有过几门小炮,叫什么虎蹲炮,早就被孙副千户给……给变卖了。这鸟銃,也是万历爷那时候留下来的老古董了。”

石开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刀枪弓箭,他可以找人打造,甲冑,他可以钱让匠户去做。

可这火器,尤其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火器,却不是有钱就能轻易搞到的。

这玩意儿,是国之重器,理论上应该由兵部统一调拨。

看来,这事还得去找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位指挥同知,王临恩。

孙德胜倒台后,抄没的家產大头都进了这位王同知的口袋,自己只分了些汤汤水水。

如今自己要扩充军备,为卫所“增强实力”,他这个顶头上司,总该出点血吧?

“备马!”石开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石虎,你带两个人,跟我去一趟指挥同知府!”

……

王临恩的府邸,位於大名府城南最清净的一条巷子里。

青砖高墙,门前两座威武的石狮子,无不彰显著主人的身份与地位。

石开递上名帖,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被一名管家恭恭敬敬地请了进去。

穿过几重庭院,只见假山嶙峋,溪水潺潺,冬日里依旧有翠竹腊梅点缀其间,雅致非凡。

这与卫所衙门的萧条,简直是两个世界。

王临恩正在书房里练字。他年近五旬,身材微胖,穿著一身素色丝绸常服,不见半点武將的杀伐之气,反倒像个富家翁。

见石开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笑呵呵地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石老弟来了,坐。”

“见过王大人。”石开恭敬地行了一礼,才小心翼翼地坐下。

“老弟你如今可是咱们大名府的红人啊。”王临恩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吹了吹浮沫,“剿匪有功,又为朝廷揪出了孙德胜这等侵吞军田的国贼,前途不可限量啊。”

“都是仰仗大人提携。”石开谦卑道,“下官年轻,许多事还要向大人请教。”

“好说,好说。”王临恩呷了口茶,眯著眼睛道,“说吧,今日来找老夫,所为何事啊?”

石开知道跟这种老狐狸绕圈子没用,便开门见山道:“大人明鑑。下官新募了一百余名亲兵,想著整顿军备,却发现所中武备稀鬆,甲冑严重不足。下官想问问,这兵甲,卫所可能拨付一些?”

听到“拨付”二字,王临恩的眼皮抬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放下茶杯,好整以暇地看著石开,就像一个老先生在看一个问出天真问题的蒙童。

“石老弟啊,你来卫所的日子,还是太短了。”王临恩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可知,兵部的甲冑,最后一次足额发下来,是什么时候?”

石开摇了摇头。

王临恩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桌面:“万历年间。自那以后,兵部就不怎么发甲了。帐面上,年年都有记录,说是发了多少多少,可那些甲,谁也没见过。或许,它们还在从京城到咱们大名府的路上,走了几十年,还没到吧。”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让石开心中一凛。

“那……各卫所的军备如何补充?”

“自己造嘍。”王临恩摊了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咱们卫所不是有匠户吗?朝廷是有这笔款项的,每年都从户部拨给兵部,叫『军器造修费』。可兵部那些大人们,吃不著咱们卫所的餉银,也摸不著军田,总得从別处落著点什么吧?这军械营造的款子,就是最大的一块肥肉。层层盘剥下来,能到咱们卫所手里的,连买铁料的钱都不够。这笔钱,到了他们手里,就像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所以啊,想要什么,自己掏钱,让匠户给你造。”

石开沉默了。他前世就知道明末腐败,却没想到已经烂到了这种地步。连最根本的军备,都是一笔糊涂帐。

“下官明白了。”石开点了点头,“只是……下官听闻,民间私藏甲冑,乃是死罪。我等自行打造,是否……合乎规矩?”

王临恩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石老弟,你真是个实诚人!”他笑得前仰后合,指著石开道,“那是对付老百姓的规矩!你我乃是朝廷命官,是卫所军將,咱们自己造甲,是为了卫戍地方,保境安民,那是忠君爱国!谁敢说半个不字?再说了,兵刃什么的,你嫌匠户手艺慢,去外面的铁匠铺打造都行,只要別刻上官造的字样。但甲冑这东西,外面的铁匠可不会,还得靠咱们卫所那几个老匠户。”

石开的心沉了下去,但隨即又燃起一丝希望。

只要有钱就行,这反而是最简单的解决方式。

他现在帐上还有一万多两银子,是孙德胜和那四个倒霉的阉党贪官“贡献”的,打造一百副甲,绰绰有余。

“多谢大人指点迷津。”石开再次拱手,“甲冑之事,下官已有计较。只是还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哦?”王临恩饶有兴致地看著他,“但说无妨。”

“火器。”石开压低了声音,“下官见所中火銃皆是老旧之物,不堪使用。不知这火器,可有门路?”

听到“火器”二字,王临恩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看著院中的枯枝。

书房里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凝重。

良久,王临恩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莫名的意味:“石老弟,你可知,这天下最好的生意是什么?”

石开一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

不等他回答,王临恩便自顾自地说道:“是盐,是铁。但还有一样,比盐铁更赚钱,也更要命。”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著石开:“就是你说的,火器。”

石开的心跳陡然加速。

王临恩踱步回到座位上,重新端起茶杯,声音压得更低了:“老弟,你是个有本事,也有野心的人。老夫也不跟你藏著掖著。火器这东西,指望朝廷发,你就別想了。发下来的,也都是些快炸膛的破烂货。”

“那……”

“但是,”王临恩打断了他,嘴角重新掛上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兵部的大人们,库房里堆著那么多新傢伙,年久失修也是会坏的嘛。每年总要『损耗』掉一批,这不是很正常吗?”

石开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瞬间明白了王临恩话里的意思。

所谓的“损耗”,就是监守自盗,倒卖军械!

王临恩见他一点就透,满意地点了点头:“这些『损耗』的军械,总得有个去处。有门路,有银子,什么好东西买不到?三眼銃、鸟嘴銃,甚至是佛朗机炮,只要你出得起价钱。”

他凑近了一些,声音更低了:“我告诉你,每年从京城神机营、三大营里『损耗』掉的崭新鸟銃、佛朗机炮,不知凡几。这些东西,你猜去哪儿了?”

石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一个极其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猜测浮现在脑海中。

“卖……卖出去了?”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聪明!”王临恩讚许地拍了一下大腿,“这天下,想买火器的人多了去了!南边的海商、海盗,关外的各路豪强,哪个不眼馋我大明的火器?只要有钱,兵部那些大人的门路,野得很!他们自己不方便出面,就通过各地的卫所將官,层层转手,把这些『损耗』掉的军械,卖给那些肯出大价钱的主顾。”

他顿了顿,仿佛在拋出一个巨大的诱饵:“老夫在京里,也认得几个兵部的朋友。你要是真有心,老夫可以帮你搭个线。不过这价钱嘛,可不便宜。一支上好的鸟銃,连带火药铅子,没个三四十两银子,想都別想。”

石开倒吸一口凉气。三四十两银子,都够一个普通农户家庭活两年了,在这里,仅仅能买一支鸟銃。

这简直是暴利!

“要是……要是真有钱呢?”石开试探著问,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乾涩。

王临恩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身体微微前倾,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要是真有钱,比如……几十万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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