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人间烟火(1/2)
崇禎元年,腊月二十四。
天色刚蒙蒙亮,千户所的校场上已是呵气成霜。北风如刀,刮在人脸上生疼,唯有那一声声整齐划一的呼喝,如同烧得正旺的炉火,驱散了几分严寒。
“喝!哈!”
百余名赤著上身的精壮汉子,正隨著石虎的號令,一遍遍地重复著枯燥而刚猛的刺杀动作。
他们身上的肌肉线条在寒风中賁张,汗水蒸腾成白色的雾气,与口中呼出的气息混杂在一起,让整个校场都瀰漫著一股阳刚而炽热的活力。
石开裹著一件厚实的黑貂大氅,手里捧著个紫铜的鎏金手炉,懒洋洋地靠在廊柱下,看著这热火朝天的一幕。
他自己刚刚跟著跑了不到三里地,便觉得肺管子都快冻住了,此刻正缩在大氅里,靠著手炉里那点炭火的温度,才勉强缓过劲来。
再看那些亲兵,一个个龙精虎猛,浑然不觉寒冷,他心里既是羡慕,又有些无奈。
这具身体的底子还是太薄,虽说日日操练,吃食上也从未亏待,但终究比不得这些从小干惯了粗活的汉子。
“停!”
隨著石虎一声令下,操练了近一个时辰的汉子们终於停了下来,个个胸膛剧烈起伏,汗如雨下。
石开清了清嗓子,这才从廊柱的阴影里走出来,站到眾人面前。
“弟兄们,辛苦了。”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今儿是腊月二十四,小节。按老理儿,今儿得祭灶王爷,求他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保佑咱们来年风调雨顺,吃饱穿暖。”
他顿了顿,看著一张张被汗水和寒气熏得通红的脸,笑了笑。
“于谦于少保有诗云:『买餳裂纸祀厨神』。今儿个,咱们不谈军务,只过节。我给大家放一天假,都回家去,陪陪爹娘,陪陪婆姨孩子,买点瓜,好好祭祭灶神。餉银昨日已经发下,別省著,该的就,让家里人也高兴高兴。”
话音刚落,队列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欢呼声。
这些汉子大多是大名府左卫边的农户、军户出身,一年到头难得回家几次。
如今得了將令,又揣著刚到手的、沉甸甸的一两银子,那份喜悦简直要从胸膛里溢出来。
“谢大人!”
“大人仁义!”
眾人七嘴八舌地道著谢,脸上洋溢著淳朴的笑容。
石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安静:“都去伙房领一斤猪肉,半斤白面,算是我这个上官给你们家里添的节礼。
领完东西,就各自散了吧。明日卯时,准时归队,谁要是迟了,这个月的肉汤可就没他的份了!”
“是!”眾人轰然应诺,隨即一鬨而散,兴高采烈地朝伙房涌去。
校场上很快就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石开和几个贴身亲兵。
“你怎么不回去?”石开看了一眼跟在身后的石虎。这铁塔似的汉子,脸上也带著笑,却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急著离开。
石虎憨厚地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道:“少爷,俺爹不是在您老家的庄子里当上管家了嘛,离得远。安叔也跟著您来了这边,家里没人。俺寻思著,等到大年三十再回去,也来得及。”
石开点了点头,石家庄如今百废待兴,石虎的父亲是个稳重能干的,被他提拔成了庄头,帮著管家石安一起打理庄子,最近石安更是被他调来府城,帮著处理千户所的杂务,石虎家里確实没人。
他拍了拍石虎的肩膀,笑道:“也罢,不回去就不回去。正好,你跟著我,今儿带你去吃点好的。”
“好嘞!”石虎一听有吃的,眼睛都亮了,仿佛刚才那一个时辰的高强度操练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临出门时,老管家石安颤巍巍地追了出来,手里还端著一个烧得更旺的黄铜手炉,非要石开换上,里面烧著上好的银骨炭,暖意融融。
“少爷,外头天寒地冻的,您这身子骨可经不住。骑马风大,仔细把脸给吹皴了。”石安絮絮叨叨,满眼都是心疼。
石开被他说得哭笑不得,但心里却是一暖。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揣在怀里的那个小巧玲瓏的紫铜手炉,又看了看石安手里那个大了一圈、热气更足的黄铜傢伙,点了点头。
“行,安叔,听你的。”
换了手炉,石开觉得浑身都暖和了不少。石安的话也提醒了他,这鬼天气骑马確实是活受罪,不如去租个马车来得舒服。
“石虎,咱们走著去,去南大街的车马行。”
“好嘞,少爷!”
千户所位於大名府城的东北角,而车马行大多集中在靠近南门“崇礼门”的南大街上。
要去那里,正好要穿过城中最繁华的东大街。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
明代承袭宋元旧俗,民间普遍以腊月二十四为祭灶之日,也称“交年”,其热闹程度不亚於后世的小年。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掛上了簇新的灯笼,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能闻到一股烧纸燎草的烟火气,混杂著瓜的甜香。
街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挑著担子走街串串巷的货郎,摇著拨浪鼓,吆喝著“针头线脑,头绳样”;有推著独轮车卖葫芦的,那山楂裹著晶亮的稀,在冬日阳光下红得诱人;还有卖“餳”的,也就是祭灶用的麦芽,黏黏腻腻,是孩子们最爱的零嘴。
今天是小年,街上的热闹景象比往日更胜三分。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掛上了崭新的桃符,虽然简陋,却也透著一股喜气。
街边的小贩扯著嗓子叫卖,卖瓜的、卖年画的、卖祭灶用的小马扎和草料的,应有尽有。
空气中瀰漫著炒货的焦香、稀的甜香,还有若有若无的香烛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这个时代独有的人间烟火气。
孩子们穿著不甚合身的新衣,在人群中追逐嬉闹,手里举著刚买的画或是风车,笑得无忧无虑。
大人们则行色匆匆,脸上带著几分节日的喜悦和几分生活的疲惫,在各个摊位前討价还价。
石开捧著手炉,慢悠悠地走著,目光扫过这一张张鲜活的脸庞。
他知道,这看似平和安乐的市井繁华,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寧静。
再过几年,流寇四起,建奴入关,这大名府也要经歷数次兵火之灾,眼前这些活生生的人,不知有几人能倖免於难。
一想到这里,他心中那份享受安逸的念头便愈发坚定。
他不想做什么救世主,他只想守住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守住这份能让他舒舒服服“躺平”的烟火人间。
而要守住这一切,就必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
“少爷,您尝尝这个!”石虎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石开回过神,只见石虎不知何时已经从路边摊买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正呼哧呼哧地喝著,见石开看他,便把碗递了过来。
汤碗是粗陶的,碗口还缺了一块,但里面的汤却熬得奶白,羊杂切得细碎,上面撒著一把碧绿的葱和香菜,香气扑鼻。
石开笑了笑,摆手道:“你吃吧,我不饿。”
他平日里虽然也享受美食,但对这种路边摊还是有些现代人的心理洁癖。
石虎却不介意,嘿嘿一笑,端著碗,一边走一边喝,喝一口汤,咂咂嘴,脸上露出无比满足的神情。
石开看著他那傻样,心里也觉得轻鬆了不少。
或许,快乐本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两人边走边逛,穿过几条小巷,东大街那熟悉的喧囂便扑面而来。这里是石开的“基本盘”,街两旁的商铺,十有八九都是要给他交“常例钱”的。
他正盘算著晚上该去哪家酒楼宴请林沈和那几个阉党余孽,眼角的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街对面一家卖针头线脑的杂货铺门口,一个穿著半旧袄裙的少女,正踮著脚,跟铺子里的老板说著什么。
她身形纤细,梳著双丫髻,侧脸的轮廓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是刘芸儿。
石开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自上次公堂一別,他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她了。不知为何,一看到她,他心里就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那么一丝愧疚,一丝捉弄成功后的得意,还有一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
他本想就这么走过去,假装没看见。
毕竟,追求良家女子太麻烦,远不如去迎春阁来得直接爽快。
可不知怎么的,脚下就像生了根一样,挪不动了。
“少爷?”石虎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舔了舔嘴唇,疑惑地看著他。
“你去那边那个卖炒栗子的摊子等我,想吃什么自己买,记我帐上。”石开发话道。
“好嘞!”石虎闻言大喜,屁顛屁顛地就跑了过去。他早就看上那家的栗子了,只是没好意思开口。
支开了石虎,石开整了整衣冠,深吸一口气,朝著街对面走了过去。
刘芸儿刚买好一包缝衣针,正准备付钱,忽然感觉身前光线一暗,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
她抬起头,正对上石开那双带著几分笑意的眼睛。
“是你!”刘芸儿的脸色瞬间就白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抓紧了手里的钱袋,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刘姑娘,好久不见。”石开儘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和善一些,“令尊身体可好些了?”
他这番话,让刘芸儿愣了一下。她本以为石开又是来寻衅滋事的,没想到他会开口问候自己的父亲。
“……托你的福,还没死。”她咬著嘴唇,语气依旧不善,但那股尖锐的敌意却消散了不少。
“那就好。”石开点点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尷尬。
还是杂货铺的老板娘打破了沉默,她探出头,好奇地打量著石开,对刘芸儿道:“芸儿,这位是……”
“不认识!”刘芸儿抢著说道,脸颊却有些发烫。
石开摸了摸鼻子,也不生气,只是笑道:“在下石开,与刘姑娘有过几面之缘。”
他身上那件黑貂大氅价值不菲,加上他身材高大,气度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老板娘是个有眼力见的,立刻换上了一副諂媚的笑容:“原来是石公子,失敬失敬。”
刘芸儿付了钱,拿了东西,转身就想走。
“哎,刘姑娘,別急著走啊。”石开一步跨到她面前,拦住了去路。
“你……你想干什么?”刘芸儿又紧张起来,双手护在胸前。
“不干什么,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石开看著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你放心,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不自觉地在她身上打量。许久不见,这丫头似乎长高了些,也出落得更加水灵了。
那张瓜子脸,配上那双杏眼,虽然总是带著几分倔强和警惕,却別有一番动人的滋味。
两人就这么在街上僵持著,引得路过的行人都纷纷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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