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自力更生(1/2)
王临恩那一声怒极的咆哮还在魁星楼的雅间里迴荡,他人已经摔门而去,只留下满室的死寂和一桌子逐渐冰冷的珍饈。
门扇“哐当”一声合上,仿佛是为大名府卫所的旧规矩钉上了最后一颗棺材钉。
死寂。
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
五个千户,加上一个实际已经掌控了左千户所的副千户石开,六个人,六张脸,神色各异,却都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他娘的!”
终究是脾气最火爆的前屯卫千户张开盛先忍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碗碟一阵乱响,一壶上好的“烧刀子”被震倒,辛辣的酒液混著菜汁,狼藉地流淌下来,就像他们此刻崩塌的心情。
“欺人太甚!这他娘的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张开盛双目赤红,脖子上青筋賁起,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五成!他张嘴就要五成!那可是咱们拿命换来的粮餉!东林党的这帮狗杂种,比他娘的阉党还要黑心!阉党好歹是吃饱了往下漏点油水,他们这是要把锅都给端走!”
“老张,息怒,息怒。”坐在他身边的后屯卫千户王东恩脸色发白,连忙劝道,只是声音也带著颤抖。
他是个精於算计的人,刚才王临恩那番话一出口,他心里的小算盘就已经打得噼啪乱响,结果只有一个字——死。
“息怒?我息你娘的怒!”张开盛一把推开他,“一成半!弟兄们到手就他娘的一成半!这够干什么?够给马餵草料吗?別说养兵了,弟兄们不譁变,不把我张开盛的脑袋割下来当夜壶都算是祖上积德了!”
他越说越气,指著门口的方向破口大骂:“王临恩这个老王八!他说得轻巧!抢?掠?把军户当佃户?这不就是明著告诉咱们,去做那无法无天的土匪恶霸吗?他把屁股一擦走了,咱们要是真这么干了,將来朝廷追究起来,他会认?他只会把咱们的脑袋砍下来,当成他清剿匪患的功劳!”
这一番话,说得在座眾人心头都是一凛。
是啊,这才是最可怕的。王临恩今天给他们指了条“明路”,可这条路,是条没有回头路的绝路。他们是奉命行事,可这“命”,是上不得台面的口諭,是酒桌上的暗示,真到了清算那天,谁也保不住谁。
中屯卫千户,也是在场诸位中年纪最长的马奎,长长地嘆了一口气。他满脸的褶子都写满了沧桑和疲惫,端起酒杯,將残酒一饮而尽,声音沙哑地道:“官场,官场……呵呵,说到底,就是个大粪坑。咱们在里头扑腾,看著是个人,其实早就沾了一身的屎。以前是臭点,还能活。现在,是有人要把咱们的脑袋按进粪坑里,活活淹死啊……”
他这话一出,气氛更是悲凉到了极点。连张开盛的怒火似乎都熄灭了不少,只剩下满腔的绝望。
林沈早就嚇得没了主意,他这个千户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平日里只知风雪月,何曾经过这等阵仗。他下意识地看向石开,嘴唇哆嗦著,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神里满是求助。
整个雅间,唯有石开,依旧稳如泰山。
他甚至还有閒心,从面前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松鼠鱖鱼”上,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筷子外酥里嫩的鱼肉,细细品味著。
酸甜的酱汁在舌尖化开,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美味。
这副与周遭绝望气氛格格不入的从容姿態,终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石老弟,”马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色,“你……似乎一点也不急?”
石开咽下口中的鱼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这才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眾人。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像是一口古井,让人看不透深浅。
“急?”他淡淡一笑,“急有用吗?急,就能让东林党的大人大发慈悲?还是能让指挥使陈大人和王同知少贪一笔?”
眾人哑口无言。
“既然都没用,那还急什么?”石开端起酒杯,给自己斟满,又给离他最近的林沈满上,然后是马奎、张开盛……他挨个將眾人的酒杯都斟满,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酒香再次在空气中瀰漫开来,却驱不散眾人心头的寒意。
“诸位哥哥,”石开举起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王同知刚才那番话,虽然难听,虽然无耻,但有一点,小弟我觉得他说得没错。”
“哦?”张开盛挑了挑眉,压著火气问道,“哪一点?”
“他说我们是废物。”石开语出惊人。
“你!”张开盛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就要发作。
“张大哥稍安勿躁。”石开抬手虚按,眼神却依旧平静,“听我把话说完。王同知骂我们是废物,是因为我们只会眼巴巴地瞅著朝廷那点死餉。餉多,咱们就活,餉少,咱们就死。这跟等著主人餵食的狗,有什么区別?从这个角度说,他骂得,不算错。”
这番话,说得极为刺耳,但细细一想,却又让人无法反驳。
几个千户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屈辱、愤怒,却又夹杂著一丝无力。
石开將眾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但是,他骂错了另一件事。我们不是废物,至少,不全是。因为我们手里有刀,有兵。在这大名府地界上,我们就是天!以前,是有规矩束著,咱们这天,不敢太放肆。可现在……”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眾人,一字一句地说道:“现在,王同知亲手把这规矩给砸了。他等於告诉我们,从今往后,只要能弄到钱,只要不把天捅出个窟窿,他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诸位哥哥,你们说,这是坏事,还是好事?”
雅间內再次陷入了沉寂,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死寂。
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些许,眼神里开始闪烁起异样的光芒。
是啊,规矩没了。
对於守规矩的老实人来说,这是末日。
可对於他们这些本就在规矩边缘横跳的武夫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个挣脱枷锁,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机会?
“石老弟……”马奎的声音有些乾涩,“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石开將杯中酒一饮而尽,重重地將酒杯顿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朝廷不给活路,王同知又指了条『明路』,那咱们就別怨天尤人了。这世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与其坐著等死,不如放开手脚,自己去刨食!”
“刨食?怎么刨?”张开盛追问道,他的眼睛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的火焰,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的凶性,也是看到一线生机后的贪婪。
“这能刨食的地方,可太多了。”石开笑了,笑得像一只准备捕食的狐狸,“远的不说,就说这大名府城里。商户眾多,富甲一方的也不在少数。总有些……『经营不善』的吧?”
他特意加重了“经营不善”四个字,听得眾人心头一跳。
“看上哪家铺子,哪个庄子,只要背后没什么通天的靠山,那不就是『经营不善』吗?”石开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找几个泼皮去闹一闹,让官府去查一查税,往他家的井里扔两只死老鼠……法子多的是。等他焦头烂额,咱们再出面,『低价』把他的產业盘过来,帮他『解困』。这不就是咱们自家的產业了吗?到时候是收租还是自己经营,不都由咱们说了算?”
嘶——
雅间里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手段,太黑,太绝!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地抢!
可偏偏,石开说得云淡风轻,还给这抢劫披上了一层“合法”的外衣。
“这……这太过了吧?”后屯卫千户王东恩有些迟疑,他虽然也贪,但这种直接下手的黑活,他还没干过。
“过?”石开冷笑一声,“王大哥,是咱们的弟兄们饿著肚子譁变,砍了你我的脑袋过,还是让那些为富不仁的奸商出点血过?再说了,咱们也不是什么都抢,专挑那些平日里不行善积德,为富不仁的下手,不也是为民除害吗?”
这番歪理邪说,让王东恩一时语塞。
石开没理他,继续说道:“这还只是其一。诸位再想想,咱们大名府旁边是什么?是漳河,是卫河,是贯通南北的运河!每日里来往的商船、客船,何止千百?那船上装的,是丝绸、是瓷器、是粮食、是白的银子!这可是一座流动的金山啊!”
他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性,让眾人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千帆竞渡,满载金银的景象。
“咱们以河上近来水匪猖獗,治安混乱为由,在几处要道设立关卡,派兵驻守。凡是过往船只,都得交一笔『保平安』的常例钱。交了钱的,咱们保他一路顺风。不交钱的……”石开眼中寒光一闪,“那万一真遇上水匪,可就怪不得咱们护卫不周了。这笔钱,收得名正言顺,谁能说个不字?”
“妙啊!”张开盛一拍大腿,兴奋地满脸通红,“这个法子好!老子早就看那帮南来北往的奸商不顺眼了,一个个富得流油,凭什么不给咱们孝敬点!”
石开微微一笑,继续拋出更具衝击性的计划:“既然治安不好,那这匪,从哪来呢?总不能光靠嘴说吧?”
他环视眾人,慢悠悠地道:“咱们可以时不时,派些信得过的弟兄,换上夜行衣,蒙上面,去城外,去河上,客串一下『水匪』、『山匪』。动静不用太大,劫几个不开眼的肥羊,收点买路钱,做做样子。然后,再派一队兄弟,敲锣打鼓地去『剿匪』。你看,这匪也剿了,功劳也有了,被劫的商户是不是得拿出点『辛苦钱』来感谢咱们这些救命恩人?一来一回,两头通吃,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整个雅间彻底安静了。
如果说之前强买商铺是黑,设卡收费是贪,那这自导自演的“剿匪”,就是坏到了骨子里,完全是把朝廷的法度,把官兵的职责,当成了自家敛財的工具,肆意玩弄!
连最是粗豪的张开盛,都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拢,看向石开的眼神,已经从佩服变成了敬畏,甚至是……恐惧。
这个年轻人,太可怕了!他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唯有林沈,看著侃侃而谈,掌控全场的石开,眼中满是崇拜和依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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