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年!(1/2)

天启七年,腊月三十,除夕。

紫禁城笼罩在铅灰色的天幕之下,自午后起,瑞雪便悄然飘洒,初时如柳絮,继而似鹅毛,洋洋洒洒,將重重宫闕殿宇的琉璃瓦染成一片皓白。

飞檐翘角上悬掛的千百盏羊角宫灯,在风雪中微微摇曳,透出橘黄色的暖光,与皑皑白雪相映,氤氳出一种既庄严又温暖的別样景致。

乾清宫西暖阁內,地龙烧得正旺,温暖如春。

朱由检身著一身絳色日常盘领窄袖龙袍,腰束玉带,静静立在窗前,透过窗格上镶嵌的高丽纸,凝视著庭院中那棵覆满白雪的古柏。

他不过十七岁,身形尚显单薄,但眉宇间已带著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威严。自八月登基以来,不过四月有余,他却感觉自己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

兄长朱由校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那个痴迷於木工,將国事尽数託付於客氏与魏忠贤的皇帝,临终前却紧紧抓住自己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叮嘱:“来,吾弟当为尧舜。”

尧舜之君。

朱由检的指节无声地收紧,轻轻敲击著冰凉的窗欞。这四个字,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做到了第一步。他几乎是兵不血刃地解决了那个权倾朝野,自號“九千九百岁”的大璫魏忠贤。

从不动声色地稳住客氏,到雷厉风行地颁布詔书,再到乾净利落地处置其党羽,整个过程快得让满朝文武都有些措手不及。

当魏忠贤畏罪自縊於阜城、客氏被戮於浣衣局的消息传遍京城时,街头巷尾甚至响起了自发的鞭炮声,百姓称颂他为“圣明天子”。

这给了朱由检极大的鼓舞。他发现,治理天下似乎並没有想像中那般复杂。

奸佞当道,便剷除奸佞;忠良蒙冤,便予以平反。只要分清了黑白,辨明了善恶,以雷霆手段拨乱反正,这艘被蛀虫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大明航船,便能重新驶回正確的航道。

“万岁爷,外面风雪大了,当心著了凉。”

一个谦卑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朱由检回过神,见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体乾,正捧著一件玄狐皮大氅,躬身侍立。

王体乾是宫中的老人了,歷经万历、泰昌、天启三朝,见惯了风浪。在对付魏忠贤的过程中,此人虽未曾有过什么大功,却也未曾有过什么大过,始终保持著一种微妙的中立。朱由检將他提拔为司礼监掌印,看中的便是他的老成持重。

“无妨。”朱由检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没有接过大氅。

他转身走回御案后,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已经批阅了大半,硃笔的痕跡鲜红醒目。

这是他的习惯,无论多晚,奏疏绝不过夜。

“晚上的年宴,都准备妥当了?”他隨口问道。这是他作为皇帝的第一个除夕夜,一切都必须井井有条,以彰显新朝气象。

“回万岁爷的话,俱已妥当。”王体乾的声音愈发恭敬,“皇极殿的赐宴,光禄寺和尚膳监一丝不苟,按祖宗旧製备下了『百事大吉盒儿』、『吉祥如意餚』等一百零八道菜品。中和韶乐的乐官们也已演练多时。內阁辅臣、六部九卿、在京勛贵、外藩使节的席次,都由礼部和司礼监反覆核对过,绝不会出差错。”

朱由检“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了一份由內阁呈上来的名单上。那是今晚將要赴宴的重臣名录。

韩爌、李標、钱龙锡……这些都是他亲手拔擢起来的阁臣。

尤其是首辅韩爌,在魏忠贤专权之时,能辞官归里,保持气节,实为不易。

如今復起为相,朝野讚誉,称其为“眾正盈朝”的表率。

还有那些被他从天牢、从戍边之地召回的东林旧臣。周顺昌、繆昌期、高攀龙……虽然有些人已经不在了,但他们的名字,连同他们的錚錚铁骨,都成了新朝最鲜明的旗帜。

朱由检每每读到他们当年对抗阉党的奏疏,字里行间那股浩然正气,都让他心潮澎湃。他坚信,这些人才是大明的脊樑。有他们在,何愁国事不兴?

可是他忘了件事,既然他们有錚錚铁骨,何以在魏忠贤手下存活?

“阉党逆案的清查,进行得如何了?”朱由检换了个话题,语气陡然转冷。

王体乾心头一凛,忙道:“回万岁爷,锦衣卫和东厂的緹骑已经分赴各地,按名单抓捕。崔呈秀、田尔耕、许显纯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之流,或已伏法,或在押候审。其侵吞的家產田亩,也正在加紧追缴入库。”

“要快,更要彻底。”朱由检强调道,“逆党一日不除尽,国法一日不彰。朕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与国为贼,绝无善终。追缴的银两,要儘快解入太仓库,辽东的军餉,陕西的賑济,处处都要用钱。”

提及钱,朱由检的眉头又不自觉地蹙了起来。他从户部尚书郭允厚那里得知,如今的国库,简直就是一个空架子。

万历末年的三大征早已耗尽了家底,萨尔滸一战更是元气大伤。

天启年间,魏忠贤以各种名目搜刮上来的银子,大多进了他自己的私囊,或是用来修建生祠,真正用在国事上的,寥寥无几。

如今,辽东的关外防线,每年耗餉数百万两,如同一只永远填不饱的巨兽。而西北的陕西等地,连年大旱,赤地千里,流民四起,急需朝廷开仓賑济。

钱从何来?这是他登基后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

清查阉党家產,是他想到的第一个法子。那些蠹虫,个个富可敌国。只要將他们的不义之財尽数挖出,足以解朝廷的燃眉之急。

“万岁爷圣明。”王体乾垂首道,不敢多言。他深知这位新君的脾性,勤政、严明,但也极为刚愎。他认定的事,不容任何人置喙。

朱由检不再说话,暖阁內一时陷入了沉寂,只听得见窗外风雪的呼啸和殿內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他拿起御笔,在一份奏疏上写下最后一个“览”字,然后站起身。

“摆驾,去坤寧宫。”

***

坤寧宫內,皇后周氏正带著几名宫女,亲手布置著小佛堂里的供桌。

她穿著一身石青色绣百子图的常服,身姿窈窕,面容温婉,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端庄嫻静的气度。

见到朱由检进来,她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连忙迎上前来,亲手为他解下沾了些许雪沫的披风。

“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晚宴快开始了,不在前面准备著?”她的声音柔和,像一泓清泉,能洗去人心头的烦躁。

“朕过来看看你。”朱由检握住她微凉的手,感觉心中那股紧绷的弦,稍稍鬆弛了一些,“都准备好了?”

“都好了。”周皇后指了指供桌,“按著宫里的规矩,敬了天地,祭了祖宗。只盼著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上也能……少操些心。”

她看著丈夫那张略显疲惫的年轻脸庞,眼中满是心疼。

自登基以来,他几乎没有一日安睡。

每日天不亮就起,直至深夜还在批阅奏章。短短四个月,人就清减了一圈。

朱由检笑了笑,这笑容里难得地带了些少年人的暖意。“有皇后在,朕就安心。你是国母,这后宫诸事,朕信得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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