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巡夜(1/2)
菜市口的血腥气,似乎能顺著冬日凛冽的寒风,一直飘进大名府的每一条街巷。
石开回到左千户所时,天色已近黄昏。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先去了校场。
百余名亲兵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正列队等待解散。他们身上蒸腾著热气,脸上带著疲惫,但眼神里却多了一种过去卫所兵痞绝没有的东西——纪律。
“今日之事,都看到了?”石开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无人应答,但所有人的身形都站得更直了。他们当然看到了,看到了那位新任知府大人铁面无私的威严,看到了悍匪马翩翩那颗高高飞起、又重重落下的头颅,也看到了自家大人站在监斩官身侧,虽一言不发,却无人敢小覷的地位。
“都记在心里。”石开缓缓扫视著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这世道,刀把子不够硬,脖子就得够硬。你们跟著我,我保你们刀把子硬,不用拿脖子去试官府的刀快不快。”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变得森然:“但谁要是学马翩翩,自以为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那菜市口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听明白了?”
“明白!”百余人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解散!吃饭!”石开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他知道,卢象升这一刀,不仅是砍给大名府的宵小之辈看的,更是砍给他这种地头蛇看的。
晚饭,石开没什么胃口。石安看在眼里,却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为他添了两次热酒。酒能壮胆,也能暂时麻痹那份发自骨子里的惊惧。
入夜,更夫的梆子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响起,宵禁开始了。
“大人,今夜还巡吗?”石虎披掛整齐,腰间挎著新得的雁翎刀,站在门外请示。
“巡,为何不巡?”石开將杯中残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眼中恢復了往日的冷厉。
他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黑色甲,外面罩著一件不起眼的深色罩袍,只在腰间掛著那块代表副千户身份的乌木腰牌。一行十人,皆是黑衣黑甲,如鬼魅般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正月初五的夜晚,年味尚未散尽,但白日里那场公开处决,显然给这座繁华的府城蒙上了一层阴影。街道比往日冷清了许多,大部分商铺早已关门闭户,只有零星几个贪晚的摊贩,还在借著自家灯笼的微光,手忙脚乱地收拾著傢伙。
见到石开这队杀气腾腾的甲士走来,那几个摊贩嚇得魂不附体,手里的东西“哐当”掉了一地,有两个机灵的,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连连磕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这就走,这就走!”
石开脚步未停,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
石虎心领神会,上前一步,用刀鞘不轻不重地磕了磕一个货郎的扁担,沉声道:“我家大人体恤尔等营生不易,今日之事,下不为例。二更鼓响之前,若还在街上,莫怪我等按律拿人!”
一个卖餛飩的老汉最有眼色,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几十个铜板,又咬了咬牙,从钱袋深处摸出一小块碎银子,双手捧著递向石虎,諂媚地笑道:“军爷辛苦,天寒地冻的,给兄弟们买碗热酒喝。小老儿这就收,这就收!”
石虎看向石开,见他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边,便不动声色地將银钱收入袖中,嘴上却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嗯,算你懂事。快些!”
石开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这可不是我要收的,是你们自己要给的。再者,这钱也不是给我,是给兄弟们的辛苦钱。
他心里默默地为自己找著藉口,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权力的玩味。
这种不入流的小钱,他甚至懒得去计较,收与不收,全看心情,也全看手下人的眼色。这既是放纵,也是一种无声的默契与笼络。
队伍一路向西,行至乐义门。
这里是陕西流民的聚集地,也是大名府最混乱、最骯脏的角落之一。
然而今夜看去,却与石开初见时大不相同。
原本杂乱无章的窝棚被规整了许多,形成了一片片简陋却有序的营地。营地之间有专人打扫过的通道,甚至还挖出了几条浅浅的排水沟。
寒风中,虽然依旧能闻到那股挥之不去的酸臭味,但至少不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混杂著粪尿与腐烂气息的绝望味道。
几个由流民自发组织的巡逻队举著火把,在营地外围走动,见到石开一行人,远远地便停下脚步,躬身行礼,不敢靠近。
“这谢知县,倒还真有几分本事。”石开站在城墙的阴影下,望著那片在黑暗中透出点点火光的流民营,由衷地赞了一句。
他不是在夸奖谢陞的仁慈,而是在佩服对方的手段。
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內,將一群濒临崩溃的流民约束到这般地步,绝非仅靠几碗稀粥就能办到的。
这背后,必然有一套行之有效的组织和管理方法。
石开甚至能猜到,谢陞定是用了“以工代賑”的老法子,將流民中的青壮组织起来,修路、挖沟、搭建窝棚,用最基本的秩序和劳动,换取他们活下去的口粮。
这法子不新鲜,但能在这缺钱少粮的当口推行下去,足见其能力与决心。
“一个谢陞,一个卢象升……这大名府,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石开心中冷笑。
这些清流官,总想著救国救民,却不知这大明朝的病根早已烂到了骨子里,非是几个能吏就能医好的。
他们越是能干,就越是会碍著自己发財的路。
他忽然想起一事,年前让石安去人市买几个伶俐丫鬟,结果石安回报说,但凡长相周正、手脚乾净的,早就被城中大户抢购一空,剩下的都是些歪瓜裂枣。
当时他还觉得是石安办事不力,如今想来,恐怕是自己吃了信息差的亏。
这些流民中,不知有多少人家为了活命,在年前就把女儿卖了出去。
早知道如此,年前就该亲自来挑一挑,既能救人於水火,又能满足自己的需求,何乐而不为。
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懊悔,暗骂自己错失良机。
“石大人,您怎么亲自带队巡夜了?”城门楼上,一名守城的总旗官提著灯笼快步走了下来,脸上堆满了恭敬的笑容。
这守城门也是一等一的肥差,油水丰厚。
往日里,一个百户都足以让他们小心伺候,更何况是石开这位新晋的副千户,还是左卫的实权人物。
“睡不著,出来走走。”石开淡淡地应了一句,目光投向城外黑沉沉的原野,“流民的情况如何?可有闹事的?”
“回大人,托您的福,也托谢大人的福,最近安生多了。”总旗官连忙回话,“谢大人在流民营里设了保甲,十户一甲,百户一保,互相监督。前几日有几个不长眼的想偷东西,不等我们动手,就被他们自己人绑了送到县衙去了。如今啊,他们都指望著开春能分到地,一个个都老实得很。”
石开点了点头,心中对谢陞的评价又高了一分。这不仅仅是管理,这简直是在编练乡勇的雏形。
“天冷,大人,给您。”总旗官从身后亲兵手里接过一个精致的铜手炉,双手递了过来,“刚换的银丝碳,暖和。”
这手炉入手温润,显然是件好东西。石开却笑著推了回去:“心意领了。带兵巡夜,抱个炉子算怎么回事?让弟兄们看见了,还以为我石开是个畏寒的软骨头。”
他这话说得豪迈,那总旗官听了,脸上更是钦佩,连连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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