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大殮礼前(下)(2/2)
“慎什么言?!”另一名身材魁梧、性情刚烈的关中监生程武,猛地站起,声若洪钟,震得樑上微尘簌簌而下:
“国子监乃天下文脉所系!养士百年,所为何来?不正是要在纲常倾颓、礼乐崩坏之际,挺直脊樑,敢发正声,以浩然正气正天下视听吗?!
吾辈读圣贤书,明礼仪,知廉耻,当此礼法沦丧、君父受辱之时,岂能学那妇人孺子,噤若寒蝉?!”
程武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吾意已决!当联名上书!伏闕直諫!请陛下追思先帝恩德,遵从古礼,补行丧仪!为天下士林存一份体面!为先帝在天之灵存一份尊严!纵斧鉞加身,九死不悔!”
“程兄说得好!联名上书!”
“算我一个!此乃吾辈本分!”
“还有我!捨生取义,正在今日!”
热血在年轻的胸膛里奔涌,激愤的呼喊此起彼伏,匯成一股灼热的洪流。
然而,在人群最不起眼的角落,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监生王衍,发出了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声音,如同一盆冰水试图浇熄沸腾的岩浆:
“上书?诸君一腔热血,王某深感敬佩。然,诸君可曾想过,这满腔赤诚写就的奏疏,怕是连皇城左银台门都进不去!
守门的神策军虎狼之士,只需一个眼神,便能將奏疏扣下,付之一炬!甚至…递疏之人,恐有性命之忧!
仇士良如今权倾朝野,睚眥必报,他会容我等这些书生,置喙天家之事,挑战他的权威?”
王衍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铁针,刺破热血的泡沫。
“那…难道就任由他们如此践踏礼法,视我辈如无物?视圣贤教诲如粪土?”有人不甘心地嘶声问道,眼中充满不甘与迷茫。
“或许…该等一等?”另一人迟疑著,声音带著不確定,“等朝中有德高望重的重臣,如杨相、李相,能仗义执言?他们位列台辅,或有转圜余地…”
“重臣?”一个消息向来灵通的监生李默然低声嘆息,语气充满绝望:
“杨相、李相?他们自身已是泥菩萨过江!今日紫宸殿方向,楚国公仇士良那煊赫的仪仗,又进去了!风雨欲来啊”
这最后一句话,如同最后的冰水,浇在眾人心头,让沸腾的热血瞬间冷却,只留下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沉重。
明伦堂內,一时间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死寂般的沉默。理想与现实的巨大鸿沟,冰冷地横亘在每一个年轻士子面前。
国子监的激辩与怒火,是长安城无数暗流中翻涌得最为激烈的一股。
虽显书生意气,甚至带著飞蛾扑火般的悲壮,却无比真实地承载著这个帝国年轻一代对道统的坚守、对礼法的敬畏和对江河日下时局的深切忧惧。
这股激流,连同紫宸殿那如履薄冰的帝王密谋,以及那悄然播散、意图离间仇鱼关係的致命流言,共同在这开成五年料峭的初春寒夜里,疯狂搅动著大唐帝国深不可测的政坛漩涡。每一股力量都在挣扎,每一个参与者都在赌上自己的命运。
紫宸殿內,重归死寂。
李炎独自立於巨大的蟠龙柱下,烛火將他身影拉得頎长,扭曲地投映在冰冷的金砖和绘有日月星辰的藻井之上。
殿外,神策军巡夜士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规律而冰冷地响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提醒著这深宫之內无处不在的掌控与压迫。
所有的焦灼、权衡、思虑、惊惧,此刻都已沉淀、凝聚,化为胸中一枚冰冷而沉重的棋子——一枚需要在明日大行皇帝大殮礼之后,与仇士良在那看似平和商议的帷幕之下,落下的真正关乎生死的著数。
贬黜牛党二相,是递给仇士良的投名状,亦是麻痹其戒心的烟雾。
召回李党魁首李德裕入朝拜相,才是他埋下的真正杀招,是撬动铁幕的唯一支点。
仇士良会如何应对?是顺水推舟,欣然笑纳这份大礼,並乐见李党与牛党继续內耗?
还是警觉地嗅到其中的危险气息,断然阻拦,甚至藉此发难?
李炎缓缓闔上双眼,此刻,他需要的不是行动,而是极致的静待。
静待黎明,静待大行皇帝的大殮礼,静待那场將决定两位宰相命运、更关乎他这傀儡皇帝能否在仇士良的铁腕下撬开一丝缝隙的大殮礼后之议。
咸鱼求生,步步薄冰,而明日,將是他在仇士良森冷刀尖之上,踏出的最惊险、也最致命的一步。寒宵漫长,弈局未终,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