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丹鼎玄辩、洛阳心跡(2/2)

吕岩抬起头,目光灼灼,直视李炎,言辞愈发激烈:

“陛下!更请您勿要沉溺於虚无縹緲的求仙问道之中,这世上,从无长生不死之人。

强如扫灭六合、一统天下的秦始皇,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的汉武帝,彼等身为盛世雄主,举全国之力,耗尽民脂民膏,广招方士,求取仙药,结果又如何?

还不是尘归尘,土归土,终为枯骨,前车之鑑,血泪未乾。

陛下若效仿此二人,耗费国帑,沉迷此道,我大唐江山只会加速崩颓,届时烽烟四起,生灵涂炭,陛下……陛下何以面对祖宗,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吕岩情绪愈发激动,继续道:

“罪臣本已弃官入道,此次应召入宫,绝非贪慕人间富贵繁华。

罪臣自山野而来,本欲劝諫陛下励精图治,做一位中兴明主。

昨日闻听陛下於朝堂之上,意欲革新弊政,罪臣心中不胜欢喜,以为明主再现,盛世可期。

可……可陛下今日竟欲效仿那秦皇汉武,行此虚妄之事,这……这岂是有为之君所为?”

吕岩再次重重叩首,额头接触金砖,发出沉闷一响:

“改革非一日之功,强国需久久为功,社稷现如大病之人,需缓缓调养,切忌猛药虎狼,更忌心猿意马,误入歧途。

万望陛下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社稷江山为重,陛下若有余暇,不妨走出这重重宫闕,亲眼去看看这长安城外,帝国疆土之上,您的子民过的是何等困苦的生活。

若能以此激发陛下强国富民之志,远胜於枯坐宫中,听那妖道妄谈什么金丹长生。

罪臣言尽於此,请陛下降罪。”

说完,吕岩伏地不起,已然做好了承受天子雷霆之怒的准备。

殿內一片死寂,只剩下吕岩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並未降临,吕岩只听到御座上传来一声轻轻的嘆息,隨即上方传来皇帝起身往下走来的声音。

待李炎走到吕岩身前弯腰伸手语气温和的说:

“好了,吕卿,这回起来吧,一口一个『罪臣』,朕何时说过要降罪於你?”

吕岩愕然抬头,看著身前得手,还有皇帝目光清澈地看著他,脸上並无半分慍色,隨后搭上李炎的手起身。

李炎缓缓道:

“吕卿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是披肝沥胆的肺腑良言,是真正的忠君爱国之语,朕,听得明白。”

李炎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

“然,说千道万,不如实际行动。

吕卿,你既有此忧国忧民之心,有此直諫无畏之胆,便留在朕身边吧。

朕常思太宗皇帝之伟业,欲效仿先贤,做一代明君。

朕若欲做太宗,吕卿,你可愿做朕的魏徵?”

吕岩闻言,浑身剧震,不敢置信地看著皇帝。

他从皇帝眼中看到的並非戏謔,而是真诚与期待。

巨大的衝击与感动瞬间淹没了他,他再次俯身,声音哽咽却坚定:

“臣吕岩,领旨,必竭尽所能,辅佐陛下,虽九死其犹未悔,必效魏郑公,以直諫报效陛下。”

“好,起来。”李炎脸上露出真正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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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日,朝廷运转如常,李炎单日举行常朝,处理政务;双日则直接在紫宸殿批阅奏疏。

无论单双日,处理完当日政务后,李炎都会抽出时间,前往门下省甲库,调阅自太宗朝以来的重要奏疏存档,潜心研读,仿佛在歷史的尘埃中寻找治国安邦的良方,而吕岩无论何时何地都隨侍著,侍立一旁。

夜晚,则多宿於麟德殿西殿淑仪阿鸞处,与长子李峻玩耍嬉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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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九,东都洛阳,履道坊,白府书房。

刘禹锡与白居易对坐弈棋,却都心不在焉。

刘禹锡放下手中的棋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嘆息:

“乐天啊,你我都已是风烛残年,这把老骨头,何苦还要再去趟长安那潭浑水?

这大唐天下,已是积重难返,非一人之力可挽。

它自有其命数气运,何不让它就这般慢慢地、安静地走向终局,岂不也好?

即便你去了长安,又能如何?无非是再看一遍朝堂倾轧,最后落得个再度贬官、黯然收场罢了,甚至不得善终的下场。

不如就在这洛阳,诗酒自娱,安度晚年。”

白居易闻言,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老友:

“梦得,你看著我,回答我,你当真对大唐已心灰意冷,漠不关心至此了吗?”

刘禹锡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地避开老友的逼视,终究未能说出违心之言。

白居易见状,缓缓道:

“你骗不了我,也骗不了你自己。

你我少年相识,一路走来,你屡遭贬斥,从朗州到连州,从夔州到和州,何曾真正灰心丧气过?

你年轻时,『巴山楚水淒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可曾真正绝望?

依旧吟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你诗中犹有『前度刘郎今又来』之豪气。

你我书信往来,你多少次与我议论朝局,痛心疾首?

即便晚年蛰居洛阳,你何曾真正忘情於朝政?每每论及藩镇割据、宦官擅权、民生疾苦,你哪一次不是扼腕嘆息,愤懣难平?

你以为,这些我都看不出吗?”

白居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庭院中初绽的新芽,语气决绝:

“梦得,不必再劝了,我意已决。

莫说如今我仅是年老,尚且无病无痛。

便是此刻我已病骨支离,只要圣人的旨意一到,就算是让人用肩舆抬,我也要让他们把我抬回长安去。

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有一分可用之处,还能为这天下苍生、为这大唐国祚发出呼喊,我便要去。

能救一分,是一分,能劝一句,是一句,我就不能眼睁睁看著它,看著它就这么烂下去。”

刘禹锡怔怔地看著老友清癯却挺直的背影,浑浊的眼中渐渐泛起一丝久违的光彩。

刘禹锡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竟朝著白居易的背影,深深一揖。

直起身后,刘禹锡的声音带著前所未有的肃穆与激昂:

“既如此是老夫迂腐了,乐天,请受我一拜,此去长安,关山重阻,朝局波譎云诡,万望珍重。

老夫在此,预祝乐天兄马到成功,助圣主涤盪乾坤,復我开元之盛世气象。”

说完,刘禹锡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背影竟有几分当年的豪迈。

只是转身的剎那,眼角似有晶莹闪烁。

白居易望著老友消失在门外的背影,久久无言。

这时,书房门口探进一个小脑袋,是他天真烂漫的外孙玉童,正眨著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张望。

“外祖……”小傢伙怯生生地叫道。

白居易脸上的刚毅瞬间化为无比的慈爱,他招招手:

“玉童,来,到外祖这里来。”

白居易苍老的手轻轻抚摸著外孙柔软的头髮,望著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眼中充满了深深的怜爱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喃喃低语,仿佛是说给外孙听,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玉童啊,外祖不盼你將来封侯拜相,建功立业,只盼你长大后,能安安稳稳。

不必经歷那战乱流离之苦,能太太平平,开开心心,做个太平盛世的寻常官员,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