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汉王(2/2)
八月十二日,京城九门大开。赵王朱高燧的车队如期而至,家眷们素衣麻冠,未进灵堂便已哭作一团。朱高燧更是扑到先帝灵前,哭得几近昏厥,髮丝凌乱地散在孝衣上。
围观官员交头接耳,赞声此起彼伏:“此等孝心,当为宗室表率!”
汉王朱高煦却被引至紫禁城偏僻的掖庭。推开斑驳的朱漆门,见儿子朱瞻圻蜷缩角落,锦袍破碎,脖颈处还留著鞭痕。
“爹!”少年踉蹌著扑进父亲怀中,泪水浸湿朱高煦孝衣,“他们杀了府里所有男丁,女眷和孩子都被关在浣衣局……”
朱瞻圻哽咽著:“他们还说那九十副鎧甲是谋逆铁证!”
朱高煦的后背瞬间绷紧,望著宫墙外阴沉的天色,听著远处传来的哀乐,突然笑出声。笑声惊飞檐下的寒鸦,却带著说不出的苍凉。
“別怕。”朱高煦贴著儿子的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里带著血腥气,“咱们父子既入了这局,便要让他们知道,汉王府的獠牙,没那么容易折断。”
暮色漫过宫墙,將两人的身影吞噬在黑暗中,唯有灵堂方向传来的钟鼓,一声声叩击著京城的夜空。
永乐二十二年的初秋,紫禁城笼罩在一片肃杀的白幡之下。朱棣的灵堂內,裊裊青烟裹挟著龙涎香与烧纸的焦糊味,在雕樑画栋间縈绕不散。
朱棣的后妃们身著素白麻衣,涕泪纵横地伏在灵柩前,哭声时而如杜鹃泣血般悽厉,时而似寒夜孤鸿般哀婉,那悲愴的哀嚎声衝破琉璃瓦,在空旷的宫闕间久久迴荡。
几位公主蜷缩在角落,纤细的手指不断擦拭著泛红的眼眶,鮫綃帕子早已被泪水浸透,晕染出深色的痕跡。殿外长廊下,駙马们聚成几簇,帽上的玉蝉隨著他们交头接耳的动作微微晃动,虽压低了声音交谈,却仍难掩神色间的不安与揣测。
“皇上驾到——”隨著王淮那尖锐且悠长的吆喝声划破凝滯的空气,整个灵堂瞬间陷入死寂。鎏金铜鹤灯將朱高炽的身影拉得修长,他身著玄色孝服,衣上的十二章纹暗绣在摇曳的烛光中若隱若现,手持哭丧棒,脚步沉稳却又透著几分沉重地踏入灵堂。
朱瞻基紧隨其后,腰间特意解下的佩刀昭示著对先帝的尊崇,少年身姿挺拔,目光警惕地扫视著四周。父子二人缓缓走到灵柩前,庄重地跪坐在蒲团之上,重重叩首,三拜九叩之间,额头紧贴冰冷的青砖。
朱高炽望著父亲灵位前摇曳的长明灯,恍惚间儿时父亲教他骑射、为他讲述治国之道的画面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心中泛起一阵酸涩。
叩拜完毕,朱高炽起身准备转身离去。就在这时,一道冰冷且充满挑衅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大哥,这么急著上哪儿去呢?”
朱高煦从廊柱阴影中大步走出,孝冠歪斜,髮丝凌乱地散落在额前,眼中布满血丝,神情透著一股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刻意將“大哥”二字拖得极长,语调阴阳怪气,在寂静的灵堂里显得格外刺耳,瞬间打破了方才的肃穆。
朱高炽身形微微一顿,垂在袖中的双手悄然握紧,心中却早有预料。这个弟弟覬覦皇位已久,如今父亲驾崩,他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发难的机会。
朱高炽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不悦,保持著帝王应有的仪態,用只有朱瞻基能看清的唇语迅速说道:“快去调两队禁军,把住殿外。”
朱瞻基目光一凛,立刻领会父亲的用意,微微頷首后转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风,將地上未燃尽的纸钱捲起,在空中打著旋儿。
不过片刻,殿外便传来禁军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和甲冑碰撞的鏗鏘声响,为灵堂筑起一道坚实的防线。
“贤弟如果要祭拜父亲,请自便。”朱高炽缓缓转身,声音平静得如同深潭,波澜不惊,“若有国事相商,还请移步偏殿。太祖皇帝立规,外朝之事不得扰內宫清净。”他特意加重“太祖皇帝”四字,目光威严地扫过殿內屏息凝神的妃嬪们,意在提醒在场所有人,祖宗家法不容置疑,即便在这敏感时刻,也必须恪守规矩。
然而,朱高煦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他向前踏出半步,金丝绣蟒的袖口狠狠扫过供桌,震得香炉里的香灰纷纷扬扬地洒落。
汉王朱高煦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开口说道:“哥,你敢不敢当著这么多人的面,说清楚父亲是怎么死的。”那语气充满了质疑与挑衅,意图將朱高炽置於万劫不復之地。
“请二叔称呼我父皇为陛下!”朱瞻基的声音如惊雷般从殿外传了进来,少年已带著禁军將灵堂团团围住,手中的孝棒重重杵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君臣之道不可违!”目光如炬,眼神中透著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坚定,周身散发著不容置疑的气势。
朱高炽抬手虚按,示意儿子稍安勿躁。他整了整孝服上的玉带,神情依旧淡定从容,不紧不慢地说道:“先帝年事已高,积劳成疾,崩於榆木川行在。”他的语气平稳,字字清晰,仿佛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说了传位给你?”朱高煦迫不及待地打断,脸上写满了不信任。
面对这赤裸裸的挑衅,朱高炽神色未变,依旧镇定自若:“先帝临终前,有近侍太监马匀,隨军內阁大学士杨荣、金幼孜,以及英国公张辅在场。”
朱高炽顿了顿,目光如利剑般直视朱高煦的双眼:“如果你还有什么问题,朕可以把他们四人现在叫来。”
此言一出,灵堂內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在场眾人皆知,英国公张辅在军中威望极高,战功赫赫,质疑张辅,就等同於质疑整个北征大军的忠诚。
朱高煦僵在原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殿外秋风呼啸,掠过宫墙,將灵幡吹得猎猎作响,无声地嘲笑这场仓促且无力的逼问,终究不过是一场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