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决战(下)·寿宴孤灯·帝王心忧(2/2)
朱高炽拿起一支狼毫,笔锋饱蘸墨汁,在砚台边缘轻刮两下,墨滴落在宣纸上,晕开小小的黑点。他深吸一口气,手腕猛地发力,笔走龙蛇——“壮志飢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十四个字力透纸背,笔锋凌厉如刀,最后一笔落下时,溅出的墨点恰好落在画像中永乐帝甲冑上,像新添的战痕,又像未乾的血跡。
王淮和赵贵妃垂著头,连大气都不敢喘。殿內只有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和皇帝粗重的喘息声。朱高炽猛地將狼毫掷在案上,笔桿撞在砚台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震得烛台都晃了晃。
“岳武穆若生朕朝,何愁匈奴不灭!”他的长嘆里带著不甘,带著愤懣,在空旷的殿內迴荡。
话音刚落,一滴烛泪恰好坠下,落在宣纸上“武穆”二字的墨跡上,迅速凝成颗蜡珠,像滴凝固的泪。
朱高炽久久佇立,望著那滴蜡珠,忽然转身看向身后两人。他的目光在王淮脸上顿了顿,又落在赵贵妃带著忧色的眉眼间,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疲惫的沙哑:“天快凉了。”
赵贵妃不解,却不敢多问,只轻轻“嗯”了一声。
“夏天一过,草原上的草黄了,马肥了,瓦剌人又该来了。”朱高炽的目光望向殿外的雨夜,仿佛能穿透层层宫墙,看到漠北的营帐,“也先不会善罢甘休的。他们眼里,咱们中原的锦绣河山,就是块嘴边的肥肉,不吞下去,绝不会罢休。”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激昂,带著一种近乎执拗的坚定:“可这江山是太祖爷一刀一枪打下来的,是父皇守下来的,到了朕这里,绝不能让给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狠狠打回去!一次不够,就两次,两次不够,就打到他们再也不敢南下为止!”
赵贵妃走上前,轻轻依偎在他怀里。隔著薄薄的披风,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帝胸膛里那颗苍老的心臟在倔强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带著沉甸甸的重量——那是江山社稷的分量,是黎民百姓的安危,是一个帝王在深夜里难以言说的挣扎与坚守。
宫灯的光晕在两人身上流动,將他们的影子投在永乐帝的画像下,像一幅沉默的画。殿外的雨还在下,敲打著窗欞,像是在为这场深夜的独白伴奏,也像是在预示著即將到来的风雨。
洪熙十三年八月十九的夜,乾清宫的烛火比往日黯淡几分。赵贵妃因月红之期不便侍寢,已搬回自己的翊坤宫,临行前特意叮嘱宫女们:“陛下近来心绪不寧,你们仔细伺候著。”
朱高炽坐在暖阁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著榻边的玉如意,案上的奏摺翻了几页便再难静心。太监捧著绿头牌上前,他隨手翻了翻,指尖落在“沈婕妤”三个字上——这姑娘是年初刚进宫的,陕西籍,眉眼间带著股未经世事的天真,倒让他想起年轻时出巡陕西所见的乡野春色。
沈婕妤被引来时,身上还带著淡淡的梨香。她初见暖阁內那座三层宝塔状的铜炉,顿时被炉中盘旋而上的青烟吸引,那烟在烛火映照下明明灭灭,竟忍不住笑著打趣:“陛下您看,这道烟绕得甚是有趣,倒像臣妾在家乡陕西见过的塞外狼烟呢。”
话音未落,朱高炽猛地抬头。他盯著炉中跳动的火星,沈婕妤那句“塞外狼烟”像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连日紧绷的神经——白日里大同急报刚到,说瓦剌游骑已在长城外徘徊,此刻听这深宫女子轻佻提及狼烟,只觉得满心烦躁都化作怒火。“啪!”他扬手便扇在沈婕妤右颊,力道之大,连自己都震得手麻。
《洪熙宫闈记事》里清楚记下了这一刻:“沈婕妤面颊立现五指红印,耳坠震落,珠玉滚入炉火,进出几点火星。”
沈婕妤被打得懵在原地,白皙的脸颊瞬间浮起清晰的指痕,金耳坠掉在金砖上“叮”地一响,滚进炉底的炭火里,溅起几点细碎的火星,旋即熄灭。她从未见过皇帝如此暴怒,往日里哪怕对宫婢都和顏悦色,此刻却像变了个人。
“晦气!真是晦气!”朱高炽的怒喝在暖阁里迴荡,他猛地站起身,指著沈婕妤骂道,“你可知狼烟意味著什么?那是边关告急!是將士流血!你这无知妇人,也配提这两个字?”
沈婕妤这才回过神,嚇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却连哭出声的勇气都没有,只敢死死攥著衣角发抖。
守在门外的两个宫女见状不妙,对视一眼后立刻分头行动——一个往翊坤宫跑,一个直奔坤寧宫。赵贵妃听闻消息,连外衣都来不及系好,披了件披风便往乾清宫赶,进门时正见皇帝气得胸口起伏,沈婕妤瘫在地上瑟瑟发抖。她赶忙上前扶住朱高炽,柔声劝慰:“陛下息怒,仔细气坏了身子。她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懂这些军国大事,定是无心之言。”说著,眼神朝沈婕妤狠狠一递,示意她赶紧退下。
沈婕妤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往外走,刚到殿门口,正撞见张皇后带著人进来。皇后的凤輦停在丹陛下,她一身素色常服,却自带威仪,目光落在沈婕妤脸上那道刺目的红印上,眉头微蹙。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淮已按皇帝的吩咐,带著两个小太监来押沈婕妤,宫灯的光打在她脸上,五指红印在烛光下泛著不正常的潮红。
“皇后娘娘饶命……”沈婕妤泣不成声,膝盖一软便要跪下,被张皇后身边的嬤嬤悄悄扶住。
张皇后没看她,径直走进暖阁。待朱高炽的怒气稍歇,眾人都退下后,她才对心腹宫女低声吩咐:“把沈婕妤送到浣衣局,对外只说她染了风寒需静养,每日送去的汤药里多加些安神的药材。”又转向贴身嬤嬤嘆道:“边关刀兵之事,本就不是宫中妇人该置喙的,她一个刚进宫的孩子,哪里晓得『狼烟』二字的分量?”
嬤嬤应著退下,心里却清楚,皇后这是在保沈婕妤的性命——以皇帝此刻的怒火,若真按“衝撞圣驾”论处,沈婕妤怕是活不过今夜。
后来《明史·后妃传》特意记下这笔:“后仁爱明理,於细微处见慈心,救沈氏於危难之间。”没人知道,那个秋夜的乾清宫里,一道无意的玩笑如何掀起风波,又如何被皇后的仁心悄悄抚平。只有暖阁里那座铜炉,依旧在每个夜晚吐出盘旋的青烟,像在无声诉说著帝王的焦虑,与深宫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