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羽觴曲水试才情,落花诗就满坐倾(2/2)

这首诗虽然工整,却显得过於平淡,既没有什么新意,也缺乏深刻的感情。

不过作为开场之作,倒也说得过去。

眾人礼貌地点头称讚,那人却没有立即將羽觴重新放回水中。

而是换了一个新的羽觴,故意朝刘奚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挑衅的光芒。

“刚才这位郎君效仿诸葛武侯,舌战群儒,想来文采也必定不凡。不如让羽觴直接到他面前,让我等见识一下他的文章?”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在场的人都听得出其中的试探意味。

刚才何离和二袁的丟脸,还是让一些陈郡士人心中不快。

毕竟是同郡同乡,被一个外来者如此羞辱,多少让他们有些不甘。

本来还有人想继续出面和刘奚辩论,都被谢鯤挡住了。

谢鯤也看出来了,说白了一群成名的士人,辩论无论是输贏都是丟脸。

何况还不一定辩的贏,所以这位士人打算换个打法。

现在正好借著流觴曲水的机会,看看这个刘奚除了伶牙俐齿,是否真有能力。

钟雅眉头微皱,正要出言阻止这种破坏雅集规矩的行为,刘奚却淡淡一笑,主动起身。

“既然诸位雅意如此,刘某便献丑了。”

他走到曲水旁,接过那人手中的羽觴。

目光悠悠地看向远方的洛阳城,沉默了片刻。

春风轻拂,水声潺潺,连鸟雀都仿佛在等待著什么。

终於些许瓣飘落到身边。一直沉默的刘奚,忽然低声吟诵起来:

“洛阳城东桃李,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顏色,坐见落长嘆息。”

钟雅微微一顿,玩味地看著他。

“开篇倒是清雅,但这坐见落长嘆息,怕不只是在嘆落吧?“

荀蕤笑著对庾亮说:“你听听。刘奚年纪与你相仿,这份见识可比你老成多了。”

庾亮不服气地踢开脚边石子,噗通一声落水。

“学他对儿唉声嘆气?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哪有空悲春伤秋。”

刘奚仿佛未闻,继续吟道。

“今年落顏色改,明年开復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古人无復洛城东,今人还对落风。年年岁岁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首诗,本是数百年后唐代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

前几日刘奚练字的时候就想好在找机会念出这首诗。

诗中所蕴含的世事无常之感,以及对权贵倾颓的忧思,与当下这个时代的心绪暗暗契合。

人生如寄的悲凉与对未来的不確定感,早已是士人阶层普遍的集体潜意识。

因此这首诗的意境,並不会让时人感到突兀。

至於诗的后半闕,刘奚则刻意隱去不说。

因为那是一种阅尽千帆后的苍凉感慨,一种属於老者的通透与无奈,与他此刻锐意进取、锋芒毕露的少年身份不符。

此诗一出,自然也是震撼全场。

谢鯤缓缓抚琴合之,“此诗境界,非常人所能及。”

那个先前挑衅的陈郡士人,反覆念著:“年年岁岁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每念一遍,脸色便苍白一分,最后声音哽咽:“此诗,正是我等心声。”

钟雅点头:“这诗,以咏史。桑田变成海,我等这几年所见,不正是如此?”

一个年轻士人眼圈一红:“我叔父去年还在军中,今年……这明年开復谁在,说的何其切实。”

“我家祖业……“有人掩面,“大军过境,一夜之间化为焦土。”

庾亮也红著眼,他想到了自己那些因为疫病逝去的亲族。

“我方才失言了。三年前洛阳繁华如昨,如今满目萧条,正是古人无復洛城东。”

谢鯤摇头:“永康年间此地雅集,人才济济。今日所见,不及往昔之半。”

“我等祖辈承平日久,“钟雅深嘆,“轮到我们,却要承受这般离乱。幸有郎君妙笔,为我们留下心跡。”

先前挑衅的士人走到刘奚面前,声音诚恳:“方才多有得罪。此诗当为传世之作。”说完深深一揖。

谢鯤拍拍刘奚的肩膀:“以诗言志,浇胸中块垒,这才是名士风度。此诗必將流传。”

钟雅转身对眾人道:“今日得闻此诗,已不虚此行。诸君,当共饮一杯,为这洛阳,为这岁岁年年人不同。”

“当饮此杯!”

眾人齐声应和,纷纷举觴。

洛水之畔,诗声裊裊,眾人都知道今夜见证了一首不朽之作的诞生。

每个人都在分享著自己的痛苦,也在倾听著別人的悲伤。

雅集的气氛已经从悲伤中沉淀下来,化为一种深沉的敬意。

眾人散去后,钟雅、荀蕤和庾亮三人,却不约而同地留了下来,与刘奚一同缓步在河岸边。

春风习习,吹散了酒意,也让激盪的心绪平復了许多。

“经此一诗,明日之后,你的名声怕是要传遍洛阳內外了。”

荀蕤率先开口,语气中是发自內心的喜悦与激动。

刘奚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望著远处夕阳下洛阳城的剪影,神色平静。

“荀兄谬讚。虚名於我如浮云,今日之诗,不过是有感而发。”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恳切而真挚,“若能以此身,为这风雨飘摇的社稷尽一份绵薄之力,方不负生平所学。”

这话一出,空气似乎微妙地变了。

一直默然不语的钟雅,此刻抬起眼,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落在了刘奚的脸上。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为国效力,志向可嘉。然无位,则无以行其道。”

他说著,目光不著痕跡地转向了荀蕤。

这一眼,包含了太多未言明的东西。

荀蕤立刻读懂了钟雅的潜台词:你举荐的这个人,才华是有了,但他的心性如何?他想要的,究竟是匡扶社稷,还是仅仅一个向上爬的官位?

荀蕤心中一紧,立刻上前一步,郑重地解释道:

“彦胄兄,贤弟有临危不乱的急智,更有的眼光。这等见识,岂是那些只知钻营谋利之徒所能有的?此乃真正心怀天下之士!”

钟雅听完,没有立刻说话。

终於钟雅缓缓点了点头,眼中的审视化为了决断。

毕竟晋代有规定,举人不实,连坐其罪,如果钟雅举荐一个无背景又无能力的人,肯定对他自己有影响,需要审视。

不过今天刘奚一首诗肯定要流传出去的,之前和陈郡士人的爭论也会被人美化为少年意气,得到能言善辩之名。

钟雅只是思索了片刻,便点了点头。

“既有此心,亦有此才,自当为国所用。”

他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直接对刘奚说道:

“我身边正缺一名尚书令史,掌管文书,参议杂事。此职虽卑,却能直面朝堂中枢,洞悉天下之变。刘奚,你可愿屈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