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庙堂不纳非礼器,伽蓝喜迎如法座(2/2)

刘奚看著他的激动,却缓缓摇头。

“大师谬讚了。”

他从容回答,“这不是左伯纸,只是市面上最寻常的黄麻纸。”

“寻常麻纸!”

聂道真满脸不信,他將那书页凑近眼前,甚至用指甲轻轻颳了刮书页的边缘,触感坚韧细密,绝非凡品。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著刘奚。

“绝无可能!寻常麻纸粗糙易碎,浸墨如海绵,如何能有此等风骨神韵?”

刘奚微微一笑,並未直接回答。

他当然知道,要从根本上改良造纸术,无异於另起炉灶。

那需要新建多个浸泡池来精准控制浆料的酸碱,需要改良抄纸的竹帘,甚至要从原料配比开始重新摸索。

这是一项浩大工程,耗时耗力,更耗钱財。

以监造所眼下的窘境,根本无力承担。

因此他从一开始就放弃了这条路,转而思考如何在成纸上做文章。

眼前这本经书所用的纸,其秘密就在於两道简单的后加工。

先以米糊混以白矾,在寻常麻纸上薄刷一层,米糊填补了纤维的空隙,白矾则起到了固化锁墨之效。

待其干透,再用磨光的卵石反覆碾压,此为砑光,使纸张的表面变得致密坚韧,光洁如玉。

米糊、白矾、卵石。

成本低廉到可以忽略不计,却点石成金。

刘奚知道,时机到了。

他指了指旁边的小凳。

“大师若是觉得这纸尚可,想必也会喜欢此物。”

那凳子通体由上好的榆木製成,並无半点雕饰,尽显朴拙之风。

四条腿足粗壮敦实,与凳面以精巧的榫卯结构相连。

不见一钉一铆,却稳如磐石。

聂道真看向那把被士人斥为妖物的板凳,眼中已无半分疑虑,只有通透。

身为洛阳名士,他当然听闻了前几日满城风雨的军靴案。

也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监造,已被打上了“喜好胡风”、“不知礼数”的標籤。

然而,在那些视跪坐为天地纲常的儒生眼中,胡风是离经叛道的洪水猛兽。

但在他这居士看来,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佛法,本就是自西域胡地传来。

这寺中,从燃烧的香料,到法会上的乐器,乃至部分殿宇的建筑样式,无不带著浓郁的异域色彩。

更不用说,寺里至今仍有许多来自天竺、龟兹的高僧,他们本身就是朝中官员口中的胡人。

“《摩訶僧祇律》有云,盛时当踞坐,持钵囊带串臂,著膝上盛之。若著臥床上,若坐床上,钵囊当用两重三重作。”

他缓缓说道,“中原士人以跪为敬,佛门则以垂足踞坐为庄严。施主此凳,於我等而言,非但不是非礼之器,反倒是如法之座。”

刘奚心中大石落地。“大师既知其妙,那这笔生意……”

“非是生意,是功德!”

聂道真打断了他,眼神热切。

他站起身,对著刘奚郑重一揖。

“刘施主!本寺藏经阁有三藏经典,共计千余部,都记录在容易腐朽的贝叶和竹简上。贫僧想请施主助我白马寺,完成一件千古功德——將这三藏经典,全部用宝书的样式,重新抄录。”

他又补充道:“寺中三百僧眾,每日听讲坐禪,也需要如法之座数百张。”

刘奚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心中早有盘算,却故作为难。

“大师。重录三藏,所需纸墨人工,耗费巨大,非一日之功。我监造所如今,也是步履维艰的很啊。”

聂道真立刻会意。

“钱粮之事,施主不必担忧。本寺愿先付五万钱,作为订金。此后,每月按交付的经书、坐具数量,再行支付。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这分期付款加长期合作的模式,正中刘奚下怀。

他沉吟片刻,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晚辈也有个不情之请。”

“製作宝书,需要香料,盼贵寺能利用西域商路,为我代为採买。”

聂道真看著眼前这个滴水不漏的少年,最终爽朗一笑。

“好!施主有心助我白马寺,白马寺亦当为施主之护法。一切,皆依你所言!”

一个时辰后,刘奚走出了白马寺。

怀中,揣著一份长期供货契约。

他回头望了一眼高耸的佛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这个世界上永远不缺甲方,这个线装书3.0版本和小板凳都是给尚书台准备的。

既然尚书台用不上,就重新找个甲方吧,而且是更富裕的甲方。

而且这小板凳的形制,接近当下的马扎,没有高脚椅子那么夸张。

谁也挑不出来毛病,毕竟椅子確实毁了。

刘奚从后门绕到前门,准备取马回城。

恰在此时,一辆青幔牛车缓缓停下,挡住了他的去路。

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了车內两位华贵的妇人。

为首的少女,正是薛怀瑶。

她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那个正从寺中走出的年轻官员身上。

她微微一怔。

那人身形挺拔,一身利落的窄袖常服,腰间佩剑,行走间自有一股沉稳干练的气度。

薛怀瑶下意识地对母亲低声说。

“母亲,您看那人。洛阳城里的公卿子弟,都爱穿宽袍大袖。他这样武夫打扮的年轻郎君,倒是少见。”

周夫人顺著女儿的目光看去,打量了刘奚几眼,点了点头,又惋惜地摇了摇头。

“相貌是英挺。只是……”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魏晋风流,世家子弟出行多乘牛车,以显从容。

而骑马,则是军旅、邮差,或是急於奔波的事务官吏的选择。

在贵女眼中,骑马总归落了下乘,不够清贵。

周夫人看著女儿明亮的眼睛,轻笑道。

“你看他牵马而立,便知是个奔波劳碌的人。这样的人,怕不是你想的那种学识过人的郎君。”

薛怀瑶听完,收回了目光。

心中因对方英挺身姿而起的那点好奇,也烟消云散。

她整了整衣襟,將那道身影拋在脑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下牛车,步入了白马寺的山门。

而刘奚,早已翻身上马,朝著与她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