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问心(2/2)

期间,不需蔡邕多言,刘备便给蔡邕斟满了酒。

直到杯盘狼藉,刘备默默收拾妥当重新坐下,蔡邕这才整了整衣襟,用目光平视著眼前的年轻人

“刘郎才气,果然非同凡响。邕……心服口服。”

刘备微微一怔:“蔡公此言何意?”

蔡邕坦然道:

“实不相瞒,方才乞饭、推杯、索酒,皆是老朽有意为之,意在试探刘郎耳。原以为玄德少年心性,难免骄矜,或闻我大名,有所图谋,却不料刘郎表里澄澈,始终如一,温良恭俭,不卑不亢。”

“倒是老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罢,他竟对著刘备,郑重地行了一个平辈相交的揖礼。

刘备侧身避让,连声道:“蔡公折煞备了!万万不可!”

蔡邕直起身,又道是:“自老夫遭难徙边,亡命天涯,一路上试图接近老朽之人不在少数。”

“然则,其中十之八九,不过覬覦老朽这点虚名,欲借老夫之口扬其名於士林之中罢了。老朽看得多了,便不得不处处提防,时时试探。”

他嘆了口气,眼神变得锐利:

“有些人,稍加试探,其趋炎附势、急功近利之態,便暴露无遗。譬如那五原太守王智。此獠是中常侍王甫之弟,在边州劣跡斑斑。”

“今岁他听闻朝廷下詔赦免老朽,便假惺惺前来送行,极尽諂媚。老夫不屑与其为伍,断然拒之。谁料此人怀恨在心,密告其兄王甫,诬陷老夫於流徙途中誹谤天子……”

“这不。”蔡邕苦笑更甚:“赦书墨跡未乾,通缉令又至,老夫只得再次携女亡命天涯。”

刘备听著,面上露出深切的同情与愤懣。

这位耿直的大儒,第一次被下狱流放,正是因他上书天子痛陈宦官乱政、朝臣贪瀆,结果触怒了整个京都权贵,被宦官士人集团联手构陷。

当今天子虽非明君,但尚存一丝理智,这才免其死罪。

蔡公好不容易盼来大赦,却又因不屑与阉党同流合污而再次遭难。

“可恨这世道,忠直之士,竟无立锥之地也!”

“蔡公稟性忠贞,惜哉朝廷昏聵,奸佞当道。”

刘备惋惜片刻,隨即又想起一事,带著不解问道:“只是……备听闻当初构陷蔡公之人,正是那司隶校尉阳方正。蔡公为何还要在州君之外,为他的族人求情呢?”

话音未落,一旁的蔡琰小脸上已满是委屈和愤慨,抢著说道:

“那阳球在幽州人眼中或许是除宦的英雄,可对我家来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多多只是与他政见不合,他便怀恨在心,仗著他岳父中常侍程璜在朝中撑腰,非要置我全家於死地!”

“天子赦免多多后,他竟还派出刺客追杀!这算什么英雄?分明是好大喜功、沽名钓誉的偽君子!”

“他自己巴结著宦官得了势,却在庙堂高呼诛尽阉党,岂不可笑至极?陛下杀他,那是天理昭彰!”

女童的声音充满怨懟,显然家族遭受的磨难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伤痕。

“阿琰!不得胡言!”蔡邕低声喝止了女儿,转头看向刘备,眼神复杂,既有对往事的沉痛,又有一份超然的平静。

“玄德问老朽为何替阳球族人求情……老朽只有一句话,老朽与阳球之间仇怨如山,但这仇怨,只在他阳球一人,与其无辜族人何干?”

他顿了顿,似乎在整理思绪,言语相当客观:“阳球此人,手段酷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確非君子。然则他以雷霆手段诛杀权阉王甫满门,血洗其党羽,確是大快人心,为天下除去一巨恶!”

“若他全然只是个虚偽小人,老朽也不会为他族人说上半句好话。人心如渊,复杂难测。总不能因他是我的政敌,便全然否定他曾做过的事。”

刘备听著这番冷静的剖析,额角不禁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躬身道:“蔡公秉性高洁,胸怀若谷,洞察世事如烛照幽微,备……五体投地!”

蔡公为人委实过於理性了,总试图將个人恩怨与是非功过分开评判,这种近乎圣贤的公正,在乱世之中,却未必是福。

也正是他这种刚正不阿、不肯趋炎附势的性情,最终导致他在董卓败亡后,因一声嘆息而被王允所杀。

人之命运,当真是性格使然。

“那么,玄德你呢?”蔡邕话锋一转,深邃的目光落在刘备脸上。

“老夫更想听听,你一介白身,身无功名,家无恆產,何以在统漠聚那等绝境之中挺身而出。”

“何以担起了那本不该属於你的、近乎拯救整个幽燕的重任?幽州军是胜是败,与你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