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归途(2/2)
那孩子歪著头,嘴角微张,小手紧紧攥著母亲的袖子,像是怕风把自己吹走。
男人坐在旁边,正低头刷短视频,手机外放没开,但动作夸张的主播嘴型一开一合,像在另一个无声世界里吵闹。
江临舟並未多看。他只是偏过头,看向车窗。
窗外景色以一种超越步行、甚至超越意识调整的速度迅速向后撤去。
起初是高架线和变电站,灰白交错的电塔排列整齐,像某种早被设定好的逻辑方阵。
再往外,是城市的外圈地带,一排排新刷的高层住宅楼,每一栋都像复製粘贴出的模板產品。
统一的阳台护栏、统一的米白色外墙、统一的玻璃色调,站成笔直的行列,在高铁的速度下显得短促而空洞。
再远一些,是被绿网盖住的工地,和一两个还没拆完的老区片段。
像错位的记忆碎片,被某只看不见的手临时放回了这条线性轨道上。
他没戴耳机。也没特別去听。
但脑子里却浮出了一段旋律,不知从哪一句开始,也不清楚停在哪个小节。
那段旋律並不鲜亮,甚至稍显含混,像是从另一个地方的空气缝隙里飘进来的——
是萧邦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
那段 larghetto,他最近试弹过,但始终没找到最合適的触键。
太轻,飘;太重,又硬;太动情,矫饰;太控制,又空。
他曾用不同的方式进入那个主题段落。
有一次从左手內声线出发,另一回则尝试模仿老录音中一位波兰演奏家的脚法处理。
他想模仿一种节制中的诗意,但到头来,听上去始终更像是拙劣的模仿。
现在,它却不请自来。
音符不完整,节奏也没有把握好。
只是断断续续地浮现,像风吹乱了琴盖未关好的房间,让琴弦自己响了一两下。
他没有刻意把它拢起来。也没有努力记住它。
只是望著窗外那一栋栋快速消失的住宅楼,那些陌生的、重复的、像从未住过又从未远离过的影像,逐一被拉进身后。
这一段路,他上一世没有回来走过。
他记得那年国庆,他留在学校。
大概是懒得买票,也懒得面对。白天推著练琴的进度,晚上在手机上翻来覆去地看一些无意义的视频。
他和父亲很长时间没说过一句话,和母亲的聊天框停留在一个“收到”的回覆。
彼时的他,並不觉得这有什么。
后来,电话突然打来,是他母亲的號码。
他说不上那通电话具体讲了些什么,只记得自己站在琴房外的走廊上,一只手握著手机,一只手还拿著没盖上的水杯。
她说家里的公司出了问题,银行那边已经查封帐户,合伙人也走了,短时间可能会很乱。
她让他不用担心,只是……可能生活费要缓一缓,卡里剩下的钱先省著用。
她说得很轻,儘量平稳。
他也应得很轻,像在听別人家的事。
那时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去。
他只是掛了电话,关了琴房的门,坐了一下午,也没弹琴,也没练习。
只是坐著,什么也没干。
再往后,就是一连串让人始料未及的崩塌:律师函、冻结通知、住址变更。
他现在也记不清自己到底从哪里开始感到害怕的。
也许是发现连回家的钥匙也不能用了;也许是发现,除了钢琴之外,他好像什么也不会。
所以这一次,他提前了十几天回来。
他还没想好要面对谁,也不確定是否要改变什么,也不確定能帮上什么。
但他明白,事情不会等人,而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晚一步了。
车厢驶入隧道,窗外一片暗。
他低头,把谱包挪近些,拉链蹭了一声,又鬆开。
隧道的尽头隱隱透光。
还有一站,就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