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迎仙客(10)(2/2)

毫不设防地,在面前这一双乌亮透澈的明眸前,青田的眼窝一下子变得血潮血热。

照將手心翻开,牵起了她的一双手,“姐姐,我以前在家做女孩儿的时候,连偶尔听见人说起『妓院』这个字眼儿都觉得脏,我想著妓院里的女人一定个个如妖似鬼、丑恶不堪。可那天,姐姐你第一次带我出局,你穿著碧绿蹙金的琵琶裙,头上戴著翡翠冠,在大厅里给客人们唱曲,你手里的琵琶幽咽泉流、大珠小珠落玉盘,你的声音——当时不懂,现在会说了——叫『崑山玉碎』,我就在边上呆呆地瞧著你,觉著你是九天上的仙子。姐姐,我一向自负容貌才情过人,可在你跟前我什么都不是,你这么美,美得我直想给你当丫鬟!真的姐姐,我心甘情愿伺候你一辈子。当初是你让我留在槐胡同,只要这地方还有我照的一口饭吃,我绝不会让你沦落去窑子街。姐姐你別忘了,你对著白眉大仙的神像发过誓,担承我一生的富贵前途,你若寻了死,我可怎么活呢?青田姐姐,你想我活著,你就也活著。”照笑著,向她伸出了一根弯弯的小指。

自极度的模糊之中,青田看著这微笑的少女,仿佛是看见了昔年的自己。那个脾气最倔、挨打最多,却永远也最超群的小女孩,不管怎样的苦厄中,都欢喜地努力著。这女孩竭尽了全力,只为长成一个最好的自己,而今日该轮到已长成的她,还这小女孩一个像样的结局。

这结局,不该是一碗拿金釵搅拌的砒霜。

青田疾速地眨著眼,在一片水光里慢慢地笑了。她也递出了小指,与照勾一勾。

这是一个成年女子和一个小女孩的约定,这是青田,亏欠青田的。

她从照的房中出来时,看热闹的人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在她的示意下,两三个丫头婆子忙不顛地赶入內,暮云却面白如纸地擎著张纸立在那儿,“姑娘,这是什么?”

青田不知如何作答,適才救人心切,大意將“遗书”落在了桌上,竟叫暮云给发现了。她笑著擦掉了丫鬟扑落落直往下掉的泪串子,“先回屋。”

一回到屋里,青田就抄起桌上的那碗砒霜往裘谨器早些所送的菊盆中倒入,两眼盯著瓣在遽然间萎缩、凋败,“暮云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不会了。”她又拖出了一只箱笼,开箱扔出几件旧衣裳,便把两封遗书一起揉皱了丟进去,接著就开始满房子的找:枕边一条绣著並蒂海棠的手绢、半月桌上的一把棕竹骨扇、书匣里厚厚的一沓诗稿……拿一样,往箱中丟一样。暮云呆看了一刻,手往脸上一抹,也开始找,找到了,丟。

林林总总,皆是乔运则所赠、所做、所写、所画……主僕俩忙碌到半夜,最后两件是誓书与嫁衣。青田最后凝注了一眼她与乔运则血肉交缠的情誓,猛一用力,把一张薛涛笺撕了个烂碎,又把那嫁衣抓在手里,痉挛般地抖一下。这哪里是情意绵绵的嫁裳?分明是由无数线头织就的罗网,无数针脚布成的陷阱,是一套背盟和负心的寿衣。她的眼光落在大红的金线衣裳上被墨泼黑的一角,只觉无比的污秽和骯脏,手一掷,將之囫圇拋入了箱底。人也跟著坐下地,把手臂硌在箱沿上,深深地埋起头。暮云咬起了碎碎的一口牙,欲说未说时,门却响了两声,就见段二姐一步三扭地迈进来。

“妈妈要睡了,特地再来瞧瞧心肝,这是干什么呢?伤成这样子还不早点儿——”段二姐煞了脚也住了嘴,她看见了那口箱子以及从箱口淤出来的一截红裙。瞬息万变的表情后,吐出了一口大气笑了笑,“好女儿,你可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想通了就好。天下薄情子,只有上肚的恩情,没有落肚的盟义。这个人我早说过,嘴唇薄得来,哼,一看就是副白眼狼的面相,沾沾就倒霉。要不是他,惜珠好好的怎么就被那姓焦的害死了?想来都后怕,还好不是你——”

“妈妈,”青田撑著箱子站起身,把手在裙面上蹭了蹭,“以后不提这个人了,好吧?”

段二姐空悬一霎,大点其头,“好,好,以后再不提了!”她把一只手扶在青田的肩头端详著,沉嘆了一声:“女儿啊,以前为了你偷偷给他钱,我打过你不知多少次,就怕你吃亏。现在好,怎么样,人財两空了吧?”

旁边的暮云听不得这落井下石,动容上前,“妈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