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点絳唇(9)(2/2)

青田笑著又把一块苹果送入口中,將他曲折的心意细细品味。而后她抬起头,两腮轻轻地一咬,“请三爷出去帮我瞧瞧,试真汤可煎好了?”

齐奢去了短短半刻,回来时手中就多了一只莹白流霞的小药盅。他空站一站,就还把这盅子放去青田床前的小几上,在原位坐下来。

两人间,眼下横亘著一碗稠黑的汤药,人间鬼途的一局豪赌。

有那么一瞬间,齐奢正似赌红了两眼一般,倒是青田自己笑得两眼黑绒绒的,默默取过了药盅。她先深啜一口,又倒吐了半口出来,把牙关和眉头一起锁紧,“苦,苦透了!加蜜。”

齐奢笑了笑,“哪有往药里加蜜的?”

青田已將药盅放回了几上,嬉皮笑脸地,“我天不怕地不怕,连皇叔父摄政王也不怕,独独就怕苦,从来吃药都得给兑两勺蜜。喏,在那儿。”

她这样子近乎撒娇了,齐奢的心间涌起千般滋味,却也不再说什么,只从小几的底屉上觅到一只酱黄色的蜜罐,添了些蜂蜜在药里,缓缓地搅动几下。隨后他扔开了手里的长柄勺,神思恍然地低首欲尝。

“三爷!!”一只手飞来扣住了整只药盏,只看青田自床里长长地扑出半个身子,魂飞魄散,惊恐万状,“三爷你忘了,要喝下这药才知道我是热还是疫!原本我就不想让你待在这里,偏你死活不听劝,这会子又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因喘得厉害,她忙扯出了襟边的帕子掩住口鼻,向后缩躲著匀了匀气息道:“这药我才沾过了,你可千万別碰,会过人的,不要命啦?!”

齐奢仍是有些神魂不属的,点头一笑,把碗送还给青田,自个站起身走到屋角的面盆边,拿盆里的剩水洗了洗手腕上被溅到的药汁。回到床畔时,青田已饮光了药汤,空空地一手端著碗,另一手抵在唇边,兑了蜜,依然是苦得蹙眉咧嘴。

仿似是有一霎绝对的静止,使齐奢可以毫釐不差、閒庭信步地看清面前这女子的一切:她眉间的皱痕,发青的眼袋,凹陷的两腮,乾涩至蜕皮的唇——憔悴到叫人不敢相信她曾是那么地艷光四射。一如在那么艷光四射时,叫人不敢相信她曾只是个被懵懂地牵入街柳巷、面带菜色的小女孩。绵长的岁月与短暂的青春给予这小女孩的,只有人间的万种丑恶,却压榨、盘剥、掠夺著从她身上生出的每一滴青春美好的血肉,可她却依旧出落得挺拔正直、有血有肉,一双眼巧笑而善睞、柔艷而刚强,刚强到就这么嗲声嗲气地討两勺蜜,仿佛自己一向是个饱受娇惯的、连一碗苦药都吃不下的命运的宠儿,当她分明早已眼都不眨地吞落了这世上的一切苦楚,正在和死亡的大苦面对面。

齐奢难以想像这巨大的力量来源於何处,既然从第一天起,她就立在噩梦中的荒原被等不来的母亲一遍遍拋弃,惊恐地流著泪,看天黑去。一直是一个人。这感觉糟糕透了,他很了解,因他也有自己的一片荒原要站。

一念之生灭间,十数年的忍辱谋策、雄图壮志均已如浮光掠影般擦身而去。既生在个有情皆孽、无人不苦的尘世里,只要想,总可以穿过烈火与冰窟,在夜梟独眼的注视下,找到一个赤手空拳的小姑娘,平息她长久以来的恐惧和等待,告诉她:从今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万物重新开始了流动,齐奢看到青田向他笑了笑,用手背抹去了嘴角的药痕。

青田首先感到的是他的手,他的手来接她手中的药盏,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自己砸將下来,人狂乱地呜咽著,却无法挣脱还沾染著药味的唇舌已被另一副唇舌不容抵抗地抓住,其坚定,仿佛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手。就在齐奢翻天覆地倾山倒海的吻里头,她终於臣服地闔起了双眼。

试真汤的小瓷碗从他们的手间滑落,摔碎在地面,是骄傲地摔碎一只由命运坐庄的赌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