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贺新郎(13)(2/2)

“皇上是这么说的。”应习挑起眼瞅了瞅齐奢,似乎有些难言之隱,“唉,当差之人总是由不得自己的,上头有什么话,老奴就只能照传给王爷,要是给王爷带来什么不便之处,还请王爷宽宥。”

齐奢听其话中带话,片刻的暗思后,只付与一笑,“並无什么不便,公公先去吧,本王换过衣裳就来。”

英华殿在內廷外西路寿安宫再往北,院內的积雪早已扫净,唯高台甬道两侧的菩提仍带著些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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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的暖轿停在院外,他沿阶直上,先在正殿门前看见了慈寧宫的小太监全福。

“怎么是你?应公公呢?”

“回王爷的话,”全福的狐狸脸上一派閒豫,並无半分的鶻突,“皇上今儿早起有些御体欠安,太后不放心,特叫奴才来隨身伺候著。哦周公公,对不住,您可不能跟著,皇上吩咐了,要王爷单独覲见。”

齐奢心內存疑,却也沉篤一句:“那周敦你在外头候著。”便独自迈进了殿內。他在殿左耳房紧闭的槅扇外伏跪了下来,“臣齐奢叩见皇上。不知皇上密召臣至此,有何——”他舌结目瞪,盯著门开处所露出的一双苏样鞋。

齐奢瞬时明白过来,难怪方才应习面有难色,原来是喜荷命其假传圣旨將他誆骗到此地。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他反而摆出了一副悉听尊便之態,恭敬问安,起身入內。

空室净如坟场,孤男,寡女。男子身著狐腋箭袖,又罩一件狐腿外褂,仍觉微寒。

女人更是畏寒地严裹著一件金翠鹤氅,正身端立,却去让对方,“三爷不必拘礼,坐吧。”

齐奢吊手勾头,谢了声,便拣了炕边的一把矮椅坐下。他对这种把戏腻歪透了,不懂为何多次的暗示明示后,喜荷仍要来纠缠不放。而他对她,又不能像对其他姬妾一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討厌拒绝一个女人,更討厌屡次拒绝同一个女人,尤其討厌屡次拒绝同一个与己有过恩义的女人。齐奢满心的焦躁厌烦,却只有纹丝不动地干坐著。

不长的无言以对后,喜荷率先打破了静寂,轻裁漫拢的乌云下,脸庞飘摇而空灵。

“我在及笄之年嫁与先帝为妃,不到二十五岁就已晋封太后,这天下第一的尊衔不过是指——皇帝的寡妇。有个讲寡妇的故事,说的是年轻的女子丧夫抚孤,每天夜里,都会將一串铜钱撒落在空闺,然后再一枚一枚把它们从地下捡回来细数,几千枚铜钱最后都被磨得又錚亮又模糊。这些民间的寡妇,还有这个故事、有地方上的一座座贞节牌坊替她们旌表守节的不易,而太后就算一直守到了太皇太后,也不会有谁赞她一句。这宫里红墙绿瓦黑阴沟,人人都只知称羡太后的荣耀,却无人想到寡妇的苦楚。每当宫门下钥,尊贵无匹的太后就只能倚枕听更、坐守长夜。冬日里,对著一张消寒图,纸上一枝素梅,梅九朵,瓣九点,每点瓣代表一天,每过一天就拿顏色染上一瓣,九朵梅全部染红,梅开冬去,九尽春深。可这春天对她,不过只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下一张消寒图。

“其实女子一入这宫墙,就已成了寡妇。我记得宏儿两岁后,先帝就少到我这里来,只能偶尔在太后、皇后那里一望天顏,后来淑妃进宫,我就再也无缘相近,羊车不至、凤枕常孤。每夜里在空荡荡的宫室里对著自己的影子,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而后宫佳丽三千人,又有谁的夜晚不是这样?谁不是从独承恩泽到无人问津?这世上没什么比一个有一堆女人要宠,也同样被一堆女人宠坏了的男人的心,变得还要快。”

两眼垂视著平放膝头的一双手,齐奢仍感到了直直投射在他侧脸上的目光,如著针扎。但其实那目光並无半分的犀利,唯有疲惫。

喜荷移开眼,嘆一声,將身躯定在了齐奢的正前方,“姐夫,我不妄想你待我全心全意,我只求你能还像从前一样,有空的时候,进宫陪我说上几句体己话,让我在你怀里待上那么一小会儿。別这么心硬,就当是可怜我。你不会知道,每一个夜深人静,能抱住自己的只有自己的手臂,是种什么滋味。喜荷不认识多少字,可有一句诗不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见,却再也不能忘:『似將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11]”

她一字字地低吟出,眼底满蓄著一层泪,似乎稍一碰,这些泪便会似深夜里深宫內的铜壶滴漏,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地一滴滴地落下来。“姐夫,你要和谁伉儷绸繆,我不管,我只求和你,枕席情浓。”一小截手臂向上掏出,她扯开了颈前的系袢。

白狐里子的氅衣滑落,齐奢如遭雷殛,一片空白地凝视著眼前一副赤裸裸的妇人胴体。那一对流线的隆起正因激烈起伏而篤篤颤动,其上点缀的两粒猩红是爱情和飢饿的完美结合。他嘴里升起了一整片沙漠,佛堂似幻象融化,唯有的真实即浑身上下只穿著一双绣鞋的、世间最高贵的美丽少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