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搅箏琶(6)(2/2)

从头到尾都不曾瞥他一瞥的青田终於举目,跟他四目相投,齐奢说不准那是什么眼神,但他一辈子再也不希望她用这种眼神看他。万种恼羞成怒陡然间软化,可未容他搜刮出半个和解之词,青田的双眼却又一跳,瞄向他身后。齐奢回头,半开的门中,只见幼烟领著个婆子,却是王妃香寿的姚奶妈,两人显然听到了他与青田的爭执,表情都有一霎难堪的静止。

幼烟善於应变,忙装作掸雪的样子,扑一扑身上的芦暗纹披袄,若无其事道:“王爷,姚妈妈说出了大事,奴婢就直接带她进来了,还请王爷——”姚奶妈早已扑上前,两手向大腿上重重一拍,“了不得了王爷,王妃娘娘寻短见了,您快回去吧!”

齐奢大为惊诧,“什么?”

“快走吧王爷,府里都乱成一锅粥了!走啊,走!……”

姚奶妈连架带劝,一厢还支使著几个丫鬟递衣取伞的,一阵风地就给齐奢攛掇走了。青田置身事外地收回了注视,重新垂望膝面。她一生也忘不了,在御的蓝眼睛是如何就在她怀內一丝一息地沉入了永恆的寂暗。她没法接受在御已死去了,她手腕上还留著它临终前抓出的一片红痕,还新鲜得很。不,她的在御没死,它顽皮的小爪子正挠著呢,就在她五臟六腑间,一直挠,一刻不间断地挠。

5.

直等回到王府,齐奢才弄清了姚奶妈故意的语焉不详。原来王妃香寿因丈夫风高雪深也要从自己的床上回如园过夜,自觉羞愤难当,哭闹著寻死,被一群丫头摁在那里劝解著。齐奢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看见这场面,劈头盖脸每个人都赏了一顿骂,骂得眾人灰头土脸,各自躲开。

此时已近黎明时分,这一日是初三,向例有皇极门坐朝。齐奢隨意抹了一把脸,就准备更衣出门。

王妃的侍婢晚晚捧上只果盒,里头盛有木樨藕、穰荔枝等蜜饯,又接二连三地端上好几碟豆皮包子、奶油松瓤卷酥等细巧咸甜糕饼,再將只小瓷碗直杵到齐奢的鼻子下,“王爷不吃早饭,怎么也垫补点儿,吃几口点心,喝几口参汤,空著肚子哪得了?”兜得齐奢正欲再度发火,眼皮却一跳,盯住了晚晚还留在瓷碗上的手。手上一只蓝桂玉戒指,戒面极大,色泽极纯。他抬头朝她眼睛里一睃,乾咳一声道:“你留下服侍我用饭,其他人下去吧。”

避开耳目,只用了不到十句话,晚晚就道出了前情后由。齐奢却听得一脑袋闷帐,“哪儿?”

“在西配院中路还往北,舡坞后头,王爷哪里到过那儿?姚妈妈就逼我领开了幼烟,给人段姑娘哄在那湖边的大通廊子里干冻了半个多时辰。我瞧段姑娘手里还抱了个小盖篮,怕是什么要紧物事急等著呈给王爷。该说的奴婢都说了,王爷可千万替奴婢担待著些,叫姚妈妈知道,奴婢的日子可就难过了。这是段姑娘的,王爷代奴婢还给她吧。”晚晚擼下了手上的蓝宝戒指,曲颈奉上。

“她给你的,你就拿著吧。”齐奢相当疲惫地做了个笑,手一挥,示意晚晚退下。

晚晚福一福,心里头对自己的聪明得意极了。王妃香寿是个美人灯,事不干己不张口,可她身边的姚奶妈却是个狗仗人势狐假虎威的老东西,把谁也不放在眼里,连她们这些一等大丫鬟也被她成日价捏来搓去的,上下腹誹重重。別人治不了,王爷还治不了吗?晚晚打帘出了屋,將手里的戒指高高拋起,又迎著雪晴,接住这一捧湛蓝的光。

屋內,独余齐奢和他的愧痛;仿佛是昨夜在暴雪中策马狂奔,一身的锦衣重裘亦无法抵御满天满地的冰冷刺痛。他从来都明白青田把在御当做她的孩子——它就是她的孩子,当她的孩子被他一个狂妄的侍婢戳瞎眼睛时,她未曾对他有过一丝埋怨,然而当她抱著一分分断气的孩子守在寒雪中,本应陪护在侧的父亲却在另一张床上拨云弄雨时,她仍该没有一丝埋怨吗?齐奢摊开双掌的掌心,把脸埋进去。当他再见到青田,不管她將怎么对自己不理不睬,或口出恶语,他也绝不回一个字,他会任由她责罚,把心掏出来向她致歉。决意一定,反而神清气朗,上轿往紫禁城而去。一整天该办的事有条有理地一一办妥,到黄昏,坐了车就直出东华门。

地下的浅雪已做泥,苍松红墙,风送晚钟。车子经由木鞍桥滚过,驶入如园二门。齐奢下了车,从僕从那儿取过一只贴有著黄签的果脯小坛,亲自拿著进了院。一打眼看见丫鬟们聚在游廊下閒聊,便虎起脸来申斥:“不好好伺候娘娘,全躲在这儿偷懒。”

常日和顺的幼烟一反常態地顶起嘴来:“王爷可別冤枉人,不是奴婢们偷懒,是娘娘正在接见客人,不叫进去伺候。”

“客人?”齐奢在门前立足,“哪家夫人这阵子还没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