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搅箏琶(17)(2/2)

香寿不敢放,漩涡已直吃到她脖子下。水面上仅留有一张绝色而绝望的面孔,仰望她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求他施以援手,“三爷!!”

齐奢给香寿的,是脚。银灰色贡缎靴狠狠一脚直踹在她胸口,脱身即走。帘一掀,叫外间的几个丫鬟瞅见,全嚇得个脸黄。晚晚衝上前挡住,领头跪下,“不管什么事儿,求王爷好歹息怒,娘娘还怀著身子呢,万一像那晚上一样一个想不开——”一听又是这寻死觅活的威胁,齐奢立即冷笑著截断,“让她死。”衣襟一撩,便绕开了晚晚。

他没看到那真实存在的白茫茫的转轮,一瞬间就已將一个渺小的,以及寄居於其中一个更渺小的生命,吞没得无影无踪。

晚晚同眾婢进房来搀扶香寿,香寿却只坐在地下,把脸藏在手掌里哭。哭过了一刻,忽地摁了摁双颊,站起来展顏一笑,“没事儿,不过是同王爷拌了两句嘴,等他晚上回来就好了。你们忙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

晚晚按王妃的吩咐放下了金碧山水的顾绣帘,將门也掩闭。香寿立在房间正中,眼睛里蒙著水,四面皆是水。她在光阴之漩的深水底,摇摇荡荡地把手放去小腹,爱抚著盘金间绣褙子上瓜瓞连绵[8]的图样。多年前当她第一次这样抚摸著隆起的小腹时,所想的是正妃的地位和荣耀,多年后,她每一次抚它,想到的都是丈夫的笑容——他从產婆手中接过一件扭动的金襁褓,其中会探出一只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拳头,整只拳头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他望进襁褓內,满脸都是初为人父的喜悦和感动——多好啊。这个地方,是不会再有这样的好了,这个地方只会有一切的重演,墮胎药和永巷。她的孩子会变成一滩融化的血水,她的丈夫会变成一尊遥不可及的冷漠雕像。但总会有另一个地方,一定会有另一个地方,丈夫会接过那襁褓深深地微笑,他们的孩子会一天天长大,唤爹爹、妈妈,他的爹爹把他抗起在肩头,在窗外那株满开著一咕嚕一咕嚕粉的桃树下,一起朝她笑望著。她的家人,都在等著她。

香寿笑著仰起头,涨满了她周身的洪水越涌越高,渐渐地,把她浮起到最高的高处;高得她一伸手,就触上了头顶的藻井天。

府內诸人开始隱隱觉出有大事发生,这敏锐的触觉在姚奶妈身上得到了验证。许多人亲眼见到往日高视阔步的姚奶妈此刻似一头狼狈的斗犬,被一群太监从庭院追逐到內室,边满地乱窜地晃动著四肢,边大口大口地啐唾沫,“我看你们谁敢碰我?谁敢?哪个不要命的碰我一下试试?我要面见娘娘!娘娘,娘娘,有人不把你放在眼里,竟要拿绳子来捆你的妈妈吶!娘娘,开门吶娘娘!”

王妃臥房的门被閂上了,里面久久没有一丝响动。一个胆大的,两三下將门生撞开来。门前的姚奶妈直愣著两只眼,发出了一声悽厉的惨叫,瘫倒在地。直到摄政王本人也闻讯赶来,她这才一个鲤鱼打挺,扑上去死死地抓住其衣摆,穷凶极恶地捶打哭骂:“你个天杀的,你凭什么?娘娘她什么也没干,都是我一个人!是我给你那妖精下的药,都是我老太婆一个人干的!娘娘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干啊!我的娘娘就干了一件事,她保住了你那妖精的一条命!你个天杀的你凭什么?我的娘娘哪里对不住你?我的娘娘从十四岁就跟著你,她肚子里还有你的骨肉啊!她哪里对不住你?你赔我的娘娘,你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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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太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把这劲头大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老婆子从王爷的身上硬拽下来,疯狂的哭嚎被渐拖渐远,齐奢却一步不挪地钉在原地。他终於也看见了,这吞噬了香寿的、逆转的涡轮,就由大开的两扇门冲天覆地地朝他袭来。穿越过年年月月的雾翳,他又一次望向刻骨铭心的十七岁:十七岁的半空是一双浅帮鞋,十七岁的地面,一片投繯之人的、失禁的尿渍。

至於那张脸——耀耀的灯烛下,香寿被停尸於床,齐奢默坐在床侧,眼一合就重见她生前的美艷。她是那么美,那么爱美,他喜欢点著灯行事,而她到不行时必然要拿手牢捂住那张小小的脸,无论如何也不给他看,因为她觉得那时候的自己不美。但眼前——他又打开了双目:一张紫苍僵硬的脸容,暗粉的舌尖顶出口齿,又恐怖又丑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