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碎金盏(4)(2/2)
唐寧只在崇定院逗留了半刻钟,即空身而返。但他离去时凛然的脸色与步態分明显示著,一些沉重到不堪负担的什么被他所带走。
少帝齐宏的这场病来得奇怪,亦来得猛烈。先开始不过是伤寒,又转为疟疾,寒热大作,御医束手无策,延过六日,竟至於要降旨征药。包括齐奢在內的许多王公大臣均有药物进献,並请求侍疾。宫里头留下了献药,却对侍疾的请求一概谢绝。在这六日內,再没有任何的外臣见过皇帝。
到了第七天,乾清宫起了一场火。
事情发生在日落时,乾清宫西院的弘德殿突然响起恐急的一声:“走水啦——!”继而就见浓烟滚滚迅雷不及掩耳地瀰漫开。宫人们一面奔逐,一面高喊著“护驾、护驾”,把病榻上的齐宏也架出了殿外。转眼间四面八方就不知涌出多少人,穿梭不息地救火。这些人均是一身的內侍补服,又在这样的黑烟与紧急中,也就再没有人顾得上辨一辨他们的脸。
火势並不大,只烧掉了配殿的一角。经过彻查,是一名小太监点灯时失手;肇事者当即被杖毙。齐宏受了惊嚇,据说病体就愈发沉重,竟是大限將至。
摄政王齐奢再一次恳请探视,再一次被以“皇上病势剧变,入於昏迷”为由驳回。於是齐奢就静等在北府內,这时候他已经確定,一定会等到自己最不想等到的消息。
携带著消息而来的当然是唐寧。
“卑职大胆,令人纵火乾清宫,方才查有所得。”唐寧夤夜登门,双掌托著一张纸,高举过顶,“这是密探趁火场之乱在乾清宫寢殿內细搜而得,似是上諭的草稿,原文已被皇上毁去,此乃拓印纸本,请王爷过目。”
齐奢接过这张纸打开,即便已知晓差不多会看见些什么,依旧是刚看了个开头,面色就变得惨白惨白。似有无数的黑点子衝撞著眼膜,他一个整句也读不懂,只看见一些片段,血红的,支离破碎地飘过:朕冲龄入承大统,正值政多丛脞……叔父摄政王齐奢始尚小心匡弼,继则委蛇保荣……自恃长亲,藐视皇帝,奸弊百出,窃权乱政……內挟重资而膺重任,外善夤缘而任封疆……种种不法情事,殊难缕述……豺狼其性,蛇蝎其心……著即革去王爵尊荣,开去一切差使……言念及此,良用惻然……是岂朝廷宽大之政所忍为哉?……姑念其前劳,全其末路。
手里的纸张开始簌簌而抖,越抖越厉害。从纸上抬起头来的,转眼已是倍加惨白而震怖的青田。
“怎么会这样?”
就居外的无数枝映在窗上,此际望来,皆是森森然的枯爪。齐奢窝在屋角一张大紫檀三角椅里,脸容是这般黯淡而无色,以至於所有触到他周身的灯光,全都自动泯灭。
“『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此话果然不假。青田,还好你在,要不谁能懂我心里现在的滋味?”
那复本软塌塌地在青田的手中垂落,她懂,当然懂。昔日被乔运则出卖的伤痛曾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当时在身旁劝慰她的正是齐奢,可歷史重演的一刻,望著手中这篇把一片爱国忠君染污为窃国欺君的好文章,望著这些既非钢、又非铁,却比任何武器都刺人的文字,她却找不到另一些可以做盾的字来替她亲爱的人挡一挡这穿心万箭。她只好把自己挡去他跟前,像环抱一副烈士的骨骸一样,环抱他的头颅。
隔过了死死的静寂,齐奢再一次发声,或者由於闷在她胸口,声音有著可怖的窒息感:“我十岁被父皇送到韃靼当人质,从那以后,长达几十年,我总是做梦——同一个梦。梦里头,我在睡,睡著睡著一睁眼,就看见父皇提著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我床前,然后我就嚇醒了,浑身冷汗。在我被圈禁那四年里,几乎每一夜都会做这个梦,梦里有时是父皇,有时是皇兄,提著刀,站在我床边。他们的刀上全是血,那么多血,多到用世上所有的水也洗不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