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剔银灯(6)(2/2)
桃儿身著大红罗销金裙袄、彩画云肩,乌鋥鋥的发梳做垂鬟分肖髻,髮髻中只戴一支蝶吊穗金髮簪,燕尾俏皮地斜搭一肩。两抹不粗不细的弓眉向上弯起,下头一对画眉眼,瓜子脸雪白,丰鼓的双颊生有著一层细而又细的绒毛,如待熟未熟的水蜜桃。
她的两腿盘在身下,露出描金牡丹绣鞋,膝头一把雕制著“乐”字的红木琵琶,半低著脸儿微亢娇声:“残红水上飘,梅子枝头小。这些时,眉儿淡了谁描?因春带得愁来到,春去缘何愁未消?人別后,山遥水遥。我为你数归期,画损了掠儿稍。”
唱到关情处,一字一转,红晕满腮。驀地里哪里一震,丟开了琵琶倒入人怀,一手捺去心口处,“哎呦,这车顛得人怕得来……”
马车的车厢铺著猩红绒毯,一进两间,半扇隔帘內若隱若现著一张长榻,外间则摆放著书案小几。齐奢就踞坐案后,一身鹰背褐金线蟒衣,双目深黑;与身旁娇艷的及笄少女一起,是猛虎与蔷薇。桃儿轻摇耳边的累丝玉兔金耳坠,低漾著流眸,“王爷,马上就进京了,等到了城里您怎么安置我?”
齐奢提动了嘴角对她一笑,“不是说过了吗?赐你王嬪之位。”
“这个桃儿晓得。桃儿是问,在哪儿安置我?”
“王府那么大,你一个小不点儿,哪儿安置不下?”
桃儿恍然有思,用指尖把垂放在肩前的发梢绕来绕去道:“桃儿三生有幸能够服侍王爷,虽蒙王爷的厚爱赐以王嬪之位,可桃儿总归只是一名小小的教坊司歌女,恐怕王府里那么些身家贵盛的妃子娘娘们瞧我不起,凡事刁难。”
齐奢垂目下注,笑意愈浓,“那么你想如何?”
桃儿向上仰起脸,眼半眯,簇拥著两丛长睫毛,“顶好王爷在外头赐桃儿一处別宅,这样,桃儿既有名分能安安心心地陪伴王爷,王爷也不必拘泥於府里的许多规矩,乐得自在,才是两全其美呢。”
“你倒思虑周全。”
“王爷这是答应啦?”
“再说。”
桃儿立即抱拢他一条手臂,来回晃了一晃,“为什么再说?那个段青田出身极其低贱,不过凭王爷喜欢,昔年就赐住她天下第一园『如园』,我为什么不行?桃儿就再不济,比她还强出不少呢。王爷不说喜欢桃儿吗,王爷金口玉言,难道是骗人的?”
仿佛是瞧著一个孩子发出各种逗人的憨態,齐奢瞧著桃儿,把拳头抵在了口边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想住进如园里去?”
桃儿咬住了下唇一笑,“如园荒废多年,一时怎得閒功夫去修整它?反正王爷也絮烦了那姓段的,不如打发了她去,把什剎海的北府腾出来给我不好吗?”齐奢这一次只是呵呵两声,没作答。车子又顛动了一下,桃儿满面的甜笑一顿,又去撼动他的手臂,“王爷,您倒给句话呀?”
“你进了王府就先住进我的寢殿,以示殊荣,我再关照继妃一句,没人敢轻贱你。”齐奢的眼中仍带著些若有似无的笑,拾起了被桃儿撂开的琵琶,重新递给她,“今日中秋,唱上一支《折桂令》吧。”
朝歌夜弦,唱罢了远山的薄雾,夜色便已是苍然欲合,露出了一爿满月来。
月光斜落进轩窗,在地面照出一小圈银亮的光。而在没有光的地带则蜷缩著一道暗影,眼泪在黑暗中由青田的面颊汹涌地淌下,她抖瑟如秋叶,心绪飘零。
他攻击她、冷落她,用最凉薄的方式对待她,他合法的妻妾们或对她百般凌辱,或不屑和她面对面地说一句话,並且——青田的心紧缩著揪成了一团——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但,难道他不曾说最动听的情话给她听?为她做最疯狂最勇敢的事?他和死亡背靠背地亲吻她,在满世界的蹂躪中保护她,他令她的每一天都繁似锦、明媚灿烂……他的坏、他的好,她在他的恶贯满盈中一一歷数著他的寸寸丹心,像蚂蚁搬运著腐食的残骸,像一条狗从一根早已啃禿的骨头上狂热地想唆下来一点儿肉渣。
他拯救了她,又杀害她,他为她塑起了七宝佛塔,再一把推翻。浮屠倒下来,把她压在层层瓦砾下,头顶身下、手边脚边,四面都是信仰的碎片,和自己的血污斑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