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剔银灯(13)(2/2)

“我有话问你,其他人都给我退下,到廊外伺候。”

僕婢们自两边流水一般退开,青田偷眼瞧过去,其中並没有周敦,或者叫做:同谋;而判官业已高坐堂上。青田开始捏手、揪衣带,把身上密纽小袄的纽扣一颗颗整理著,仿佛只为了找些什么能暂时把她和那男人隔开。在整座房间终於变得空荡无人的同时,她在自己的舌尖上找到了一句託辞:“那我自己去给王爷沏茶,王爷少坐。”

连喘息的时间都没留给对方,她抬脚就逃入了里间。青田在厚厚的夹帘后怔立了一刻,才回想起往常齐奢爱喝的那种茶叶放在哪里。她开了柜子翻,却只来回地翻找不到,愈发方寸大乱,只在那方寸间乱拨乱捞。之后,从一堆存装著各色名茶的锡罐、玉罐里,“咣当”一声,掉下来一只小木盒。

令青田感到讶异的是,她早就忘掉了这件东西的存在,却在看到它的一瞬间就完完全全地记起来,仿佛那一幕往事也是直接“咣当”一下子从她心里头掉出来:暮云捧著这只盒,赤忱的面孔与赤忱的声音,“保你与王爷云雨团圆,恩爱一生。”

青田的手开始冒汗,如同这双手突然自己有了生命,衝上前替她打开了这只盒。盒子里,一对红丝线捆绑著的柳木人偶,与一张黄色道符。

青田猛一下又关上盒盖,做贼一样撇起眼望了望,倒瞧见苦寻不获的那一罐茶叶就摆在她眼皮子前,鬼使神差一样。

她就这么横下了心。

接下来,她动作很麻利地拣了茶叶、倒上滚水、引了烛火將那道符烧成灰、把灰烬混入了新茶。隨后她两手攥著那对木偶来到床边,怔望著床上蜀绣鸳鸯戏水的枕与被,她记不清暮云说过是该放在哪儿,正当犹豫不定时,外间已传来了不耐烦的喊声:“人呢?”

“来啦!”青田慌慌张张地把木偶往床里隨手一塞,扯平被褥,捧起茶盘迴到了堂屋。

屋里头数盏明角宫灯映著齐奢的脸庞,那种惨白的清晰已几近於残酷。青田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望进他的眼,好似在与太阳对峙,自己的眼睛便需细细地眯起,眼角多出了几丝微痕,是撩动人心的媚气,“三爷先吃口茶,要问什么话,有一晚上供你慢慢问个够。”

齐奢的眉头打了结,在他疑忌的目光下,青田窘迫得涨红了脸,羞色直染到眼晕上,就更增楚楚可怜之色,“三爷,自你走后,我一人盖著那床旧被只嫌太冷、却又太大,可我还是捨不得换掉。那上头,有你的味道。”她將嗓音拿捏得如一把烧槽琵琶,如泣如诉,就是石头听了也要为之点头。

果然,齐奢愣了愣,苛刻的神色明显地有所软化。青田將那白瓷茶盅自漆盘中双手托出,似卑微地托起一个崇高的、易碎的心愿,托在自己的眉前。

只要你爱我,只要你还爱我。

血液里兀一阵翻江倒海,她心慌手颤,几滴茶水溅出,泼在了齐奢的裘衣上,一滴滴悬於他袖口狐毛的尖端,摇摇欲坠,无处容身。

齐奢用指尖一拂,就將几点水珠拂落,恢復了冷峭,“人蠢万事难。”

无论如何青田也想不到,终於把她压垮的,就是这五个字。太久了,久到了足有几生几世那么长,她都觉得自己像是一头牲口,他丟下的每一抹侮慢的眼神、每一句轻视的言辞、每一个冷漠的动作……这些琐琐碎碎的沉重,一样又一样,全都要由她来背负。她是每走一步都四蹄打抖的母牛,是瘦骨嶙峋连头都抬不起的老马,在暴风中跋涉,背上的负担一日重似一日。这五个字,就是她能够承载的最后的重量。青田知道,只要再多一个字——半个,她的脊梁骨就会被永永远远地压断。

周围的所有遽然间远去,又好似空前未有地明晰。她看清了,齐奢的鬢角確已早生华髮。她看到他端起了茶盅,往嘴边送去。青田不再有任何的迟疑,劈手就夺回茶盅,把她心底里最后的一丝奢望亲手摔去了地下。

“茶水不乾净。”她说得非常轻描淡写,但她明白,他不会听不明白。

齐奢的面部变化很小,两眼瞪大了一些,嘴角下垂,但这已是他所能有的最为震惊的表情了。“你向我投毒?”

青田嗅吸了一下鼻尖前的那口气,摇摇头,“暖情药之类的玩意儿。”说完她即刻竖起手挡在脸前,“不劳你开口嘲笑我,即便你再怎么嘲笑,也敌不过我在心里头对自个的嘲笑。”她又缓慢地放下手,一点一滴地、水滴石穿地,看入了齐奢双眼的深处,“够了,王爷,够了。”

齐奢也吸了一口气,大概只有石子大小的一口气,“什么够了?”

“全、都、够、了。”青田素顏似雪,冰天雪地的,直透进她眼神里,“王爷,我要走了。”

“你说什么?”

“你听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