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南山上的棋手(1/2)

重庆的夜,是一头被战爭惊扰的巨兽。山城的灯火,並非和平年代的璀璨与安详,而是在无尽的黑暗中,透出的挣扎与喘息。江面上,偶尔传来一两声悠长的汽笛,像是这头巨兽沉重的嘆息。而在山下那片由吊脚楼、防空洞和拥挤的石板路构成的、如同蚁巢般混乱的城区里,一场由愤怒和恐慌驱动的、疯狂的搜捕,正在將这份脆弱的平静,撕扯得支离破碎。

然而,这一切的喧囂与混乱,都无法传递到南山的山巔。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一座戒备森严的西式公馆,如同君王般,静静地踞於山顶,俯瞰著脚下那片在夜色中起伏的城市灯火。空气里,没有山下市井的潮湿与霉味,只有雨后青草与名贵木混合的清新气息。公馆內部,灯火通明,厚重的波斯地毯,吸收了所有的脚步声,让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建立在云端之上的宫殿。

这里,是孔令杰在战时首都的“静室”,也是他真正的权力王座。

此刻,孔令杰正穿著一身深紫色的丝绸睡袍,赤著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他手中,端著一只晶莹剔透的鬱金香杯,杯中琥珀色的白兰地,在灯光下,摇晃出迷人的光晕。他没有站在那能將两江夜景尽收眼底的巨大落地窗前,而是背对著那片浮华的夜色,静静地凝视著墙壁上的一幅画。

那是一幅宋徽宗的《瑞鹤图》的摹本,画工精湛,几可乱真。画中,十八只仙鹤,在汴梁城的宫殿上空盘旋飞舞,姿態各异,栩栩如生,气象万千,充满了祥瑞之兆。

可孔令杰的眼神,却並未停留在那些姿態优雅的仙鹤身上。他的目光,穿透了画纸,仿佛看到了千年前,那个风华绝代却最终国破家亡的艺术家皇帝。

一个最顶级的“玩家”,最终,却成了最悽惨的“输家”。

“有趣。”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

在他身后那张巨大的橡木办公桌上,一部红色的军用保密电话旁,静静地躺著一份刚刚由他最信任的亲信“鹰”,亲自送来並当面销毁原版电文的报告。报告的內容,已经被誊抄在一张洁白的信纸上,字跡刚劲有力:

“目標『鬼』,已於今夜八时四十七分,歿於马二爷茶馆『天字號』雅间。眉心中弹,一击毙命,创口极小,现场无多余弹壳。初步判断,凶器为德制7.65毫米贝雷塔手枪,加装消音器。隨行保鏢一人,死於同款武器,亦为眉心中弹。”

“现场留有一枚高仿汉代玉蝉,工艺精湛,经专家初步鑑定,其雕工神韵,疑与『资產』有关。我方推断,此为对方刻意留下的『签名』。”

“据目击者称,行动小组共三人。其一,女性,二十五岁上下,容貌姣好,以卖货女身份为掩护,在楼下製造混乱。其二,男性,身份不明,以『盗墓贼』身份为『饵』,引『鬼』上鉤。其三,身份完全不明,推测为隱藏在暗处的狙杀者,或就是该名女性。”

“郑坤已彻底失控。他动用了警察局、袍哥码头以及他私人卫队的所有力量,启动了最高级別的全城搜捕与戒严。其行为已严重扰乱城內秩序,並极有可能引起军统方面不必要的注意。”

“请处座示下。”

孔令杰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瑞鹤图》上,仿佛桌上的那份报告,不过是一张无关紧要的、关於天气变化的便笺。

他不在乎“老鬼”的死活。对他而言,“老鬼”不过是郑坤这条狗身上,最锋利的一颗牙齿。牙齿掉了,固然可惜,但只要狗还在,隨时可以再换一副更锋利的。

他甚至不在乎郑坤的失控。郑坤的性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就是一头被欲望和暴力餵养起来的野兽,愤怒,是它的本能。有时候,一头失控的野兽,反而能咬死更多看不见的敌人。

他真正在意的,是这份报告中,那些隱藏在字里行间、如同冰山水下部分的、真正的信息。

他缓缓转过身,端著酒杯,走到了办公桌前。他没有坐下,只是居高临下地,重新审视著那张薄薄的信纸,眼神像最精密的手术刀,將每一个字都剖离开来,分析其中蕴含的肌理与脉络。

“带消音器的贝雷塔……”他轻声念道。

这不是江湖仇杀。袍哥码头的那些烂仔,他们习惯用的是短刀、斧头,或者是那些老旧的、枪声大到能震碎人胆子的“盒子炮”。这种昂贵的、需要特殊渠道才能搞到的、专门用於暗杀的军用级武器,清晰地指向了一个范围——军队,或者,特务。

“高仿汉代玉蝉……”

他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这,才是整个事件中最有趣的部分。一个专业的暗杀小组,在完成任务后,非但没有抹去所有痕跡,反而留下了一个如此清晰、如此独特的“签名”。这已经不是挑衅了,这是一种宣告。一种带著极致自信,甚至带著一丝艺术般傲慢的宣告。

宣告的发出者,无疑就是沈砚之。那个在他印象中,永远唯唯诺诺、胆小如鼠、除了雕刻之外一无是处的“技术人才”。

孔令杰的嘴角,第一次,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的、毫无笑意的弧度。

白天人前的他是人人敬畏的孔家公子,他可以跋扈,可以囂张,可以隨心所欲。可到了晚上,到了这谋划全局的时刻,他不可以也不能鲁莽行事,猛打猛衝。他是一个棋手,一个將帅。

他的那么多资產,可不是只靠打打杀杀就能得到的。

但是,一只绵羊,是绝不可能主动向猛虎发起攻击的。除非,它的身后,站著一个手持猎枪的、更高明的猎人。

那么,这个猎人,是谁?

戴笠?

孔令杰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那个戴著墨镜、神情阴鷙的军统头子。有可能。戴笠一直想把手伸进他的“物资调配处”,覬覦他手中那块肥肉,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派人干掉“老鬼”,敲山震虎,既能给他一个下马威,又能趁著郑坤发疯,去查探他真正的底细。这很符合戴笠阴狠的风格。

但是……孔令杰摇了摇头。不对。风格不对。戴笠的军统,更像是手持大锤的屠夫,他们擅长的是绑架、严刑拷打和灭门,行事风格残忍而直接。他们或许会用专业的武器,但他们绝不会留下“玉蝉”这种带著文人骚客般“雅兴”的签名。在戴笠看来,那是愚蠢且毫无必要的。

cc系的那两位陈先生?

更不可能。那两条老狐狸,更擅长的是在官场上利用文件、舆论和人际关係杀人於无形。他们连血都害怕看见,怎么可能组织起如此乾净利落的一次“外科手术式”的刺杀?

那么,是日本人?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里停留了一秒,便被他彻底否决。日本人在重庆的间谍网络,早在几年前就被戴笠的军统清洗得七七八八,如今都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藏。他们现在连自保都困难,更別提主动攻击他这个级別的“国府要员”的左膀右臂了。

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那都是真相。

孔令杰闭上了眼睛。他的大脑,如同一部被启动的超级计算机,开始疯狂地检索、关联、分析著过去一年里,他身边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的人。

沈砚之……沈砚之……沈砚之……

这个名字,像一个索引,在他的记忆宫殿里,不断地迴响。最终,这个索引,指向了一个被他储存在“安全”、“无害”、“可利用”这个分类文件夹里的人。

一个穿著得体的西装,戴著金丝眼镜,永远是一副温文尔雅、谦卑恭顺模样的男人浮现了出来。一个在谈及家人惨死於南京的过往时,眼中会流露出刻骨仇恨,却又能很好地將这仇恨,转化为对“抗日大业”的无限热忱的男人。一个在他面前,永远小心翼翼,匯报工作条理清晰,將物资调配处那些繁杂的帐目,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他省心不少的男人。

一个由戴春风亲手提拔,任命为“物资调配处副处长”,並且將“国宝”沈砚之,全权交由他来“安顿”和“管理”的男人。

苏。明。远。

当这个名字,如同惊雷一般,在他那片由无数阴谋和算计构成的、黑暗的內心世界里炸响时,孔令杰猛地睁开了双眼!

那一瞬间,他眼中迸发出的,不是愤怒,不是惊骇,而是一种混杂著荒谬、羞辱,以及一丝……被棋逢对手的、病態的兴奋!

他,孔令杰,自詡为重庆城里最高明的棋手,竟然……被人当成了棋子,而且是在他自己的棋盘上!

他竟然引狼入室,將最危险的敌人,安插在了自己心臟旁边!

那个他以为已经被自己彻底掌控,那个他以为满心只想著依靠自己这棵大树来重建家业、顺便为家人復仇的“苏副处长”,从一开始,就是衝著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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