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番外一:楚行(1/2)
第348章 番外一:楚行
罌粟曾经问他,当年暮春时节,站在楚家內院中的那七个女孩子,何以他最后挑中的偏偏是她。
她问这话的时候年纪尚小,蹲在他跟前,几根手指扒在他膝上,自下而上仰望著他。眼中已经没了初来楚家时的胆怯,而是带著小小的乖巧和亲近,又分外的乌黑湿润,让人看了便觉得活泼泼地討喜娇憨。
他未告诉过她,那一日她得以留下来,也是因这样一个眼神。
带著一点机敏,又有点娇憨,更重要的是,其他女孩都低眉垂眼,偶有因好奇抬起眼皮瞧过来的,也很快就战战兢兢低下头去,唯独她一个,儘管眼底存著一丝小心翼翼,却从见到他开始就一直在瞧著他,並且是这么直视著看过来,看得坦坦荡荡,看得光明正大。
那时楚行单手支颐跟她对视,有些好笑地想,把这么个小丫头拎在身边,生活一定不会再像往日一样乏味下去。
那天他只打量她一眼,不必问话,就已经能將罌粟的脾气摸个七八。这个孩子的耐性不大,甚至也许脾气还挺差,但头脑很灵光,胆子不小,指不定以后会忍不住耍点儿小聪明,甚至还会阳奉阴违,暗度陈仓。
他带她出入各种场合,不过短短一月,道上的人已將罌粟这个名字传遍。又过几日,路明在同他匯报完公务后顺嘴多说了一句,说前天他的寿辰宴,送上来的礼物跟往年別有不同,许多人改送了適合女孩子佩戴的珠宝之类饰物,甚至还有人送了个拿成块缅甸玉雕的,小半人高的,跟罌粟眉眼甚肖似的玉人来。
楚行听这话时,抬眼看了看书房外花廊上的罌粟。她腕上那只翡翠玉鐲已经滑到小臂上,却只踮起脚尖,专心逗著笼子里那只新养的黑尾蜡嘴,浑然没有自己已成为道上人恭维对象的自觉。
后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发现罌粟的这些不自觉,不过是因为她从未在意过那些人而已。
那时候她的心思还和眼神一样清澈透底,好猜得很。每天都很喜欢歪头瞧他,同他说话时会眼中带笑,偶尔肆意妄为,也都是目的明確,不过仅仅是因为想要更亲密地粘著他而已。
他一向习惯孑然一人,然而罌粟来了楚家之后,他又觉得,身边多这样一个人的感觉也不错。
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隱隱愉悦的。当你清楚地知晓有一个人不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里,满心满眼中只有你一个,你可以轻鬆支配她所有喜怒哀乐时,那种独占的滋味,比想像中还要美妙许多。
他把她拎在身边,照著最好的標版,请了最好的老师,仔细认真地教她。又放任她指挥著人在书房外花廊上筑起一个鞦韆架,甚至默许她在他听离枝匯报的时候將他拖出去,只为方便她骑在他肩膀上,去摘最高处的那枝海棠花。诸如此类种种,或出格或荒唐,凡罌粟提出的,他几乎从未不应允她。
他乐意看她神采飞扬的骄傲模样,因而不在意她被惯得无法无天,一心想让她骄矜美丽地长大。儘管是在楚家,在他心底给她的规划中,却没有让她插手黑道这一事项。楚家那些血腥残忍的东西,在到达罌粟眼底之前,都被他轻描淡写拂去。他教她知书识礼,他希望她能像个正常世家的女孩子,能够在他给她撑开的荫蔽下,心安理得地获一世安稳。
罌粟却不肯照办。他叫她读经史,她却单单喜欢《韩非子》;他叫她看外国史,她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君主论》。那些內容理性冷静,专司复杂算计鉤心斗角的书,罌粟倒背如流。而诸如《论语》《史记》之类,每每都是他强押著她,她才不情不愿地哼哼唧唧背下去。
然而有时即便是强押,罌粟也会绞尽脑汁逃避。最常用的手法就是趁著他心情好的时候蹭过来,在他面前慢慢半蹲下去,两只手怯怯扒住他膝头,仰脸望著他的时候,眼睛里满满都是无声的恳求。
碰上她这样的神態动作,楚行再是存了心要给她教训看,也忍不住要心软。
他长她十一年,早已是情绪沉淀內敛,心肠凉薄坚硬的岁月。自执掌楚家,更是规矩方圆,赏罚分明。习惯中已经没有失控一词,然而后来他再回想,那些面对罌粟討巧求饶的时候,几乎每一次的结局都是他在她的眼神底下莫名心软,將她抱到腿上,抚著她的头髮,反过来哄著她。
次数一多时间一久,以至於有次商逸前来,见到他们的相处模式,临走时似笑非笑同他说了一句:“现在看著,倒像是你养的那个小丫头骑到了你头上一样。”
商逸不止一次说过他太娇惯罌粟,他每次都不以为意,自认对她不过是一点额外的纵容,远远还没达到过了火候的程度。直到这一次商逸改了说法,让他终於愣怔之后,微微震动。
他花了几天的时间著意打量罌粟,才发觉她早已渐渐长大,却並未成为他所设想的那个样子。
他一直认为她不过是有些肆意任性而已,然而在那几日才了解到,罌粟在背著他的时候,行动作为间早已是远超出他预料的狠辣凉薄。
他从未授予过她任何权力,只一次离枝在的时候,赖在他膝边的罌粟突然开口,索要那次本该离枝负责的地牢审讯。他直觉便是皱眉不允,然而被罌粟抱住手臂眼巴巴地晃了两晃,仍是忍不住心软。那天罌粟欢快而去,等过了两日她將审讯记录交了上来。那场审讯本就不算件重要的事,他又正在忙,只来得及扫一眼结果,隨口问了两句就搁置一边。几天后他突然想及此事,叫来路明问了两句,才知道罌粟当日的审讯有多狠辣暴力。
那天由她主持的审讯,比路明平日的主持还要简单而血腥。罌粟只冷眼看著桌前二人申辩抗爭了十几分钟后就不耐烦,隨手將旁边一套金边骨瓷茶具推到地上。等审讯室归於沉寂,才开口:“你们两个打一架,身体任何部位不限。谁先被打死,谁就是主犯。如果不肯动手,就等於自动默认误杀了人。按楚家家规处置。现在,开始。”
到了后来,果然其中一人就被活生生打到七窍流血而死。
他听路明说完,又將罌粟曾经提交上来的审讯记录找出来,上面却对这些过程只字未提。当即把罌粟叫来书房,未料等被质责完,罌粟只沉默了一下,就不以为然地回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
他被她这句话顶撞得简直有些不可置信。那一瞬间他惊怒,几乎要將手边的镇纸甩出去:“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他对她鲜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罌粟偷眼打量他,咬著唇,最终仍是倔强道:“我有什么不敢说的?楚家养的这些杀手,哪个每天过的不是提心弔胆的日子,有几个能真正挨到金盆洗手那天的?还不早晚都是被同党背叛给上级处死被仇家追杀的命。既然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反正这之间差出来的也不过就是他出去再多收几条其他人命的时间,死不死有什么大不了的?怎么死的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这两个人谁活著都没什么区別。”
她的手背在身后,下巴扬得老高,把一番歪理说得简直再理直气壮不过。他气得厉害,脸上却不见怒容,反倒缓缓笑出来:“你这话说得能把阎王爷气到地面上。照你这么说,楚家还有没有规矩了!”
有那么一剎那他看到她对他念的“规矩”两字嗤之以鼻,又很快掩饰下去,只站在那里静默不语。他一时难以想通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惊怒之中沉声斥道:“都是谁教的你这些乱七八糟不入流的东西!”
“没有谁。”
“说不说?”
“没有谁。”罌粟静静抬起头来,“您觉得,我既在这里长大,这些东西还用得著有人特地教我吗?”
她振振有词说这话的时候,方才骑马的一身明红色装束尚未换下,身形利落而颯爽,眉眼间却又容色逼人,无丝毫畏惧,反倒漂亮得极尽张扬。他看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把將她提拎过去,按到膝上狠狠打了两巴掌。
罌粟许久没遭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愣之下,一下哭出来,扭过头冲他大声说:“你凭什么打我!我没有错!你不准打我!”
他沉声说:“再不打你就该反上天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要心狠到这步田地!”
罌粟在他掌下挣扎,大哭出声:“离枝路明他们明明都这么做过!你为什么单罚我不罚他们!他们做过的比这个要狠毒百倍,你都没说过一句话!我根本没有错!你偏心!你不公平!”
他气极反笑:“我偏心?你跟他们能一样?他们做的都是分內事,我什么时候给过你权力叫你乱杀人?”
罌粟呆了一呆,突然更加剧烈地反抗起来,他一时没有抓住,被她挣脱,跳到了离他几米远的地方,他压著怒意叫她过来,罌粟的嘴巴噘得能掛油瓶,一边衝著他喊:“你说得对,我跟他们怎么能一样!你什么都不叫我插手,你就是把我当成你逗弄的玩意儿!我什么都得仰你鼻息看你脸色!你是浑蛋!变態!流氓!”
“胡说八道什么!”他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勉强压住最后一丝理智,“给我过来!”
结果她只恨恨看他一眼,转身就跑了出去。
晚饭时候罌粟仍未回来,管家问他是否需要出去寻找,他余怒未消,只摆手不理。过了一会儿,楚行到底还是不放心,叫来人吩咐道:“出去找。”
管家应了声,又问道:“找到了的话,要叫罌粟小姐回家吗?”
他冷声道:“她自己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你们也別理她。”
跟著他等了两天,每次跟踪的人都报告说罌粟在外面过得並不好,还差点被车撞到,却仍没有要回家的意思。他存了心要拿这次的事磨她心性,按捺住耐性又等几天,到满一周的时候,终於有人同他报告说,罌粟小姐回来了。
他晾了她一会儿才叫她进书房,一面沉著脸批覆文件,一面拿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看她不过短短一周,身形已有所清减。先是在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瞧著他的脸色,终究还是蹭过来,依然还是那副认错的可怜巴巴的模样——半蹲下来,几根手指头紧紧巴住他的膝头,仰著脸,拿两粒乌黑眼珠直勾勾地望著他。
他一想到她已经习惯了拿这副样子当成对付他的不二法门,就越发不想理会她。一直到罌粟拽了拽他的衣角,声音软软地同他道:“罌粟知错了,好不好?您不要生气了。”
他本来要问她错在哪里,一低眼,瞟到她疑似弄得满是伤痕的手。罌粟顺著他的目光把手一缩,被他捉住,摊开手心,继而看到了更多细碎繁多的伤口。
他不想心软,却下意识仍然忍不住问出口:“怎么弄的?”
他这样一问,罌粟的眼泪就倏地涌到眼眶里,带著一脸隱忍的委屈:“打零工的时候洗碗摔碎了,划出来的。”
她在他面前总是带著些骄纵,有时候还会张牙舞爪,这个样子很少有,让他终於完全心软,一面叫管家拿伤药,一面训她说:“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去给人刷碗的?”
她的脾气越发大,朝他嚷嚷:“谁叫你不要我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
“我走了一周你都不叫人去找我!我自己巴巴回来的!你根本就不想我,根本就不心疼我!”
他本想再训她两句给她点教训,看到她的眼泪和伤口,到底连一句“下次不准再弄出这种事”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认命把她抱到膝上,一点点给她上伤药,一面还要忍受她在他耳边故意不停喊疼的聒噪。
后来他曾回想过两次,若是那一日未听任她一哭二闹下去,而是硬下心肠来真正敲打警示她,是否结果会不一样。然而又转念一想,如果事情有可能再发生一次,他不免还是会保持原样地让它发生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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