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冰凉的事实(2/2)

易中天额头青筋直冒,目光越过永夜看向太子燕,道:“安国三殿下肯娶一商贾之女,陈国愿嫁公主和亲。天下三分,合併不易哪。”

永夜眨了眨眼,脸上露出遗憾的表情,“原来易將军並不反对永夜娶公主啊!害永夜直担心抢了將军的心上人!”

易中天被这句话噎得胸中气血翻滚,冷哼一声,手伸进怀中掏出一物轻轻放在桌上说:“这是手下无意中拾到的,看似安国款式,永安侯帮本將军瞧瞧。”

永夜只瞥了一眼,浑身的血便似冻住。如果她没有记错,离开安国前,她还为蔷薇扶了扶这根金簪。蔷薇在易中天手中!月魄呢?

她分不清是酒劲过大还是担忧过重,心中似有火在灼烧。她隨手翻看了看,笑道:“是安国款式。不过,本侯可不愿意公主插戴別的男人送的首饰!”

永夜的目光与易中天的胶著在一起。她冷冷地想,以蔷薇要挟於我,我便要受制於你了吗?哪怕月魄也在你手中,除非我救他们出来,否则赔上自己不外多出一个,这道理,我上辈子就明白了。

她看上去醉眼迷离,並无半分惊诧。易中天分不出这永安侯是震惊还是平静。他喝了口酒道:“易某很佩服侯爷的镇定。不知道刺客来的时候,侯爷会如何对付?”

永夜痴痴笑了,“易將军觉得呢?”

易中天翻看著那支簪子,总算吐了口恶气,笑容浮现,“自然是躲起来,让我擒了刺客,再出来。”

他想做什么?想要杀风扬兮?这般知我心意?永夜终於忍不住放声大笑,“易將军说进本侯心里去了。当然是如此,本侯不会武功,不躲起来,难道任由刺客杀了?”

“嗯,侯爷真聪明,捉了刺客,易某便请侯爷与老朋友一起饮酒。”

永夜心沉到了谷底,他们真的在易中天手中。她再举杯,“永夜是陈国半子,岂有不帮之理?祝將军马到成功,早日擒得刺客,少了一个对头!”

酉时,笙歌尽散。

永夜与太子燕告辞,各上马车回驛馆。

外面风雨加重,雨幕如白色的帘子重重落下,砸起水。

永夜躺在马车上双眸清亮。她担心的事情终於发生了。

掀起轿子的一角,雨越下越大,路面溅起朵朵水直到天尽头似的。噼啪的水声直衝进心里,永夜攥紧了那根金簪。

后劲绵长的酒,病弱的身体,她在所有人眼中都应该是醉了。

一个喝醉了的人,这样的夜晚应该在房中呼呼大睡。只不过,在她房中大睡的人,將会是倚红。

不去易中天府中瞧瞧,她如何放心?

雨幕中的屋脊像湖里游鱼的背,永夜穿行其间,仿佛是滑过水麵的鱼。

只在泽雅驛馆待了两个时辰,但这並不妨碍她对陈都的熟悉。安国细作把这里的小吃店都画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包括左大將军府。

她就像隨风潜入夜的细雨飘进了易中天的府邸。

永夜不敢大意,反勾著房梁凝神屏气看向亮著烛火的书房。

细枝缠仙鹤灯上吐著一星点儿灯光,屏风遮了一半,灯光仍不时被风吹得晃动。易中天居然在画画。

起手落式如行云流水,这画法……美人先生。永夜心头大震,为什么,她会想起美人先生?

她想起恶作剧地想把青衣师父和美人先生撮合在一起时吟的诗:“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当时美人先生的目光中分明有水光闪动,那双美眸中闪过的哀怨曾让永夜暗自窃喜,得意不已。

美人先生作画,总有个习惯的动作。一笔挥就,落笔前总爱在手中挽出一个样。而易中天正是这样,手翻了翻,笔才放在笔架上。

他画的显然也是个工笔美人,是玉袖栩栩如生的模样,连脸上那份高傲的神情也画得惟妙惟肖。

易中天三十左右,美人师父不也是这般年纪?永夜想起了木訥的青衣师父和他难听的簫声,心里一酸,难道美人先生真正爱慕的是易中天?为他蹙蛾眉,为他泪痕湿?

易中天画完,望著画出神。良久才小心地收好画卷离开。

永夜像被风吹起的雨丝轻飘飘进入室內。美人先生教的画法她还没有忘记。她想了想,就著灯,运笔如风,挥笔作画,最后在画上题下了一句话:“欲减罗衣寒未去,不捲珠帘,人在深深处。蝶衣。”

这字跡也绝对是美人先生的字。

她小心地把画掉了包,拿起玉袖的画撕了个粉碎,顺手一拋,得意地一笑,扑的一声吹熄了烛火。

堂內顿时一片漆黑。

她刚小心藏好,易中天已跃了进来。

灯光亮起,易中天色变,目光从撕碎的画像移到案头美人先生的画像仿佛痴了。他顿了顿足,不顾风雨往外走。

永夜小心地跟隨著他。她打不过,却对自己的轻功极有信心。风雨交加的夜晚,易中天心神已乱,要注意到永夜实在困难。

易中天跃上马,策马急奔。

永夜瞧准方向不顾一切地追了过去。她的美人先生和青衣师父难道都在陈国?游离谷真是陈国人所建?蔷薇与月魄在何处?她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

一个时辰后她来到郊外。雨更大了,天似开了缝,无穷无尽地往下泼水。三丈开外已是暴雨如注,瞧不见任何人影。

永夜站在雨中,调用了全身的感知去寻找。风中隱约传来一声马嘶,她大喜,脚尖一点,人飞快地奔去。

片刻之后,视线中出现一点儿光明,再近点儿,竟是一处规模甚大的院落,临湖的水榭灯火通明。

永夜想也不想便跃入湖中游了过去。她悄悄从水底冒出来,抱著柱子抬起了头。

细碎的声音被风雨割得支零破碎。

“……你出的好主意!”

“为……这么些年……”

永夜听不清楚,心一横,借著竹帘半卷,已贴在水榭一角的柱子上,透过竹帘与帷幕的缝隙瞧了个清清楚楚。

屋內榻上坐的可不正是她的美人先生!

八年未见,美人先生的容貌似乎没有多少改变,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沧桑,那双眼睛让永夜心痛。这是一双饱含痴情的眼眸,只要是男人瞧了就会心生怜惜。

易中天站在她面前,將她的画狠狠掷在脚边,“为什么?你要將她送进安国?她才十六岁!”

美人先生拾起画瞧了瞧,“这是陈王的主意,公主也心甘情愿。”

“难道我要杀李谷还需要別人动手?李谷的武功能比得上我?真的需要她下嫁去行刺?就她那点儿道行也想刺杀李谷?我真怀疑,天下闻名的游离谷会想出这么个餿主意!这门亲事我绝不会同意!我会杀了永安侯!就算安国要起兵,难道我陈国还怕了他们?!”

別说易中天,连永夜都怀疑这么白痴的主意会是游离谷出的。可是李言年却甚是盼望玉袖嫁入安国,裕嘉帝也盼望。这,又是怎么回事?

“十三年前,我也是十六岁。你捨得將未婚妻子送进游离谷,如今却捨不得她了,是吗?”美人先生仿佛是被大雨冲刷的朵,悽美无助,“我离开时,她才三岁,我竟输给一个三岁的女娃?是我没她漂亮?是我不够温柔?还是,我不是公主?!”

美人先生看到那幅画肯定会知道是自己动了手脚。她会向易中天说出这件事来吗?难道游离谷没有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永夜紧张地思索著,想到青衣师父,心里戒备更重。唯一能发现她行踪的人,这世上可能就只有青衣师父了。

易中天看了程蝶衣许久,语气终於变得柔和,“蝶衣,我们青梅竹马,我不能骗你。我心里只有她一个。就算你牺牲得再多,我也不可能回心转意。”

“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美人先生笑了笑,一身白色轻纱將她衬得格外美丽。她的动作永远都这么优美,连伤心蹙眉也人见犹怜。

易中天坦然地承认:“我变心了。就算你是为了我入游离谷,借游离谷的势力扰乱安国內政,甚至借刀杀人除了端王李谷,让我陈国的兵马能长驱直入散玉关,让我易中天能为皇上一统三国,扬名天下。如今我却只能说,你是陈国子民,你当为王效忠。”

美人先生笑了起来,眼泪都笑了出来。

永夜见过女人疯狂,也见过女人伤心。跳楼割脉、坐在大街上放声痛哭都见过,唯独没有见过美人先生这种笑法,像才看了《猫和老鼠》或是《憨豆先生》似的,笑得开心极了。若不是那脸上被烛光映出的点点泪痕,她几乎不以为美人先生是在伤心。

“咱俩的婚约当放屁,好吗?”

永夜张大嘴无声地笑了,雨水衝进嘴里,她一口咽了下去。美人先生说这话时哪像个弃妇?她的声音甜美迷人,仿佛在向情郎撒娇。

易中天定定地看著她道:“蝶衣,我负了你,来生再报。”

美人先生慵懒地伸出玉雕似的双足,趿上绣鞋,站在易中天对面。

眼前这个男人比当年更成熟、更可怕,那些歉疚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理所当然。这些年山中寂寞,她是如何过的?就只为了一个他,一个梦。

她轻抿了下嘴唇微笑,“我等这一天,等得人都憔悴了……要永安侯娶公主只不过是幌子,要的是她入陈。你只要控制住永安侯,李谷就不敢妄动。安国的天就快变了,裕嘉帝得了绝症,撑不过这个月了。太子即位也好,大皇子气不过要抢也罢,安国都会大乱。”

易中天身躯一震,惊诧地问道:“皇上知道?”

美人先生点点头,“这本来就是游离谷与陈王陛下的交易,不然怎么会想方设法在和谈时让玉袖和亲?这是做给裕嘉帝看的。让他以为,公主大婚去安国,才是动手的时机。而那时才能將我游离谷在安国势力一举剷除,將公主握於掌中为质。趁机废了皇后、太子,让他心爱的大皇子安登帝位!”

听到这里,永夜才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什么借公主嫁入王府行刺,什么让她前来贺寿,一切都不过是忌惮她父王一人。

十八年前,有人掳了她想要威胁端王。十八年后,將她誆入陈国擒以为质,同样也是要让安国两位皇子爭权造成內乱,让端王不得插手。以两位皇子的势力,若无端王压住,安国只有一个乱字。

裕嘉帝病重,难道父王会不知晓?难道父王就没有防著皇上突然病逝可能造成的危机?裕嘉帝也想不到这点?

永夜心里突然觉得悲哀。

她只是一颗棋。端王对她再亲,还是把她当成了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再捨不得她,再护著她,她还是被他放到了棋盘上。

她难道还不明白?哪家做父亲的会捨得让女儿一直男装打扮,只为瞒过游离谷的眼睛?他不仅要瞒,更是因为裕嘉帝病重,安国皇权之爭越演越烈,他必须要瞒!

好一个忠心爱国的端王!永夜闭上眼,雨水淋湿了面颊,衝进了脖子,直凉进了心。好吧,就当是尽孝了。我不会让自己成为能威胁你的人质!

她主意打定,就要离开。这时听到美人先生轻柔地说:“中天,这十几年我心甘情愿,你变了心,我也无力回天,我当是为国尽忠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

美人先生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莫要伤永安侯性命!”

永夜真想放声大笑,她的美人先生还顾及她的性命!她是该谢谢她的这位师父,还是该得意自己居然在美人先生心中有如此地位?

易中天拋弃她,她没有求过他,却求他放过自己,还不肯告诉易中天自己是游离谷的刺客星魂!

易中天笑了笑,“你放心,李永夜虽不会武功,身子又弱,却不是个好对付的人,我已有三百人死在他手中。不仅如此,他还请了风扬兮做保鏢,我就算想杀他,还得先问问风扬兮的剑!”

“我只要你答应,不要杀他!”

易中天奇怪地看著她,“为什么?”

“这是谷主的意思。留著他有用。”

“好,我答应你。却不是因为游离谷主,而是因为你。”

永夜明白了。她觉得自己太天真,才还为美人先生的求情感动,此时又迎头浇来一桶冰水。真是凉啊,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大雨浇在身上,都不及她今夜听到的话更让人心寒。

差点儿忘了,游离谷以为她中了蛊毒。將来安国內乱,他们行刺父王之后,自己仍是堂堂正正的端王继承人,还能安插在安国继续替游离谷卖命!

她不再停留,鱼一般滑进湖里,游到河边,施展轻功拼命奔回驛站。

雨如水柱冲打著她的身体,这一刻,永夜的心已凝成寒冰。她睁大眼睛在黑暗中奔跑。四周一片漆黑,她看不到半点儿光。

人说下雨是老天爷在伤心落泪。今晚,真是个悲伤的夜。

这个世界是多么陌生,连支烟都找不到。

这里的人是多么可怕,连我这个前世的杀手都感觉孤单。

月魄,你的平安医馆一定要开在阳光之下,那里的阳光一定要足够烈足够暖,才能將我结了冰碴儿的心融化!

你的医馆一定要办得很好,你才能平安富足,才能对著我笑。你的笑容一定要够温柔够灿烂,才能將我的悲伤全部吞噬。

如果还有一个心愿,永夜希望月魄平安,希望他能真的有座平安医馆。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想过平静日子,他能收留她。

然而,蔷薇的簪子在易中天手中,月魄能平安离开吗?他还能在大太阳底下开他的平安医馆吗?

心里一口气提著,永夜以她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回驛站。

倚红靠在桌边睡了,睡得甚是香甜。她只是单纯地侍候自己,听从父王娘亲的话保护自己。只有最单纯的人才会有这么香甜的梦。

永夜冰冷的手抚上倚红的脸。

“啊!”倚红惊得醒了,见永夜脸色苍白站在床头,翻身坐起,开始帮她脱衣服,“少爷,赶紧换衣,千万別凉著了。”

永夜木然地由她把衣服脱了,又拿了干布擦拭。

“倚红,为什么你对父王这么忠心?”她的声音涩得像是锯木头髮出的声音。

倚红一愣,这是永夜今天第二次问她。她忙碌著低声回答:“没有王爷就没有我。”

“你难道不愿意和林都尉平安幸福地过一生?”

“少爷,我们不能报恩,良心不安。”

永夜怔住。报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需要报答美人先生、青衣师父?这世是她父母的端王与王妃,她就需要报亲恩?

她疲倦地穿好衣裳,低声笑了起来,“马上离开!让林都尉护著你回安国,別的人不能惊动!”

“少爷!”倚红震惊。

永夜沉下了脸,“忘记我白天如何交代的了?”

“让我替了你,少爷!你走,你和林都尉走!”倚红目中泪珠滚落。

永夜看著她,一抹笑容出现在嘴边,“情人的分离也能让人撕心裂肺,我不喜欢分离。你们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她掏出玉佩放在倚红手中,“这是玉袖公主的符印,能让你们平安过关。”

倚红跪下磕头。

永夜转过身去。她已想得明白,她的月魄只要有一分的可能在陈国,她都不会走。

面对一湖风雨她静心煮茶,所有的事情一幕幕在心头映过。

她想起父王曾经对她说:“永夜……你离家十年回来,在王府生活的时间远不如你在外面的时间长,你心里,对我、对你母亲有多少亲情?你做事可会顾及我们?若你不会,你想嫁谁都没有关係。”

我对他们有多少亲情?我可会顾及他们?我可会理解他、认可他?永夜闭目深思。她威武逼人的父王,曾经砍下的人头压垮了坐骑的父王,还有她看似温柔端庄的母亲,寧可抱个別家的婴儿回家当世子,也不肯让父王受人胁迫。

永夜第一次仔细想自己是谁,自己该不该理解。

倚红的话又在耳边迴响。她做事从来只考虑自己,她不是怀揣天下的人。可是……永夜长吐一口气,双眼睁开,眸子闪闪发光,笑容浅浅在脸上漾动。她不是父王,她不能用她的思维去要求於他。

她再不孝,满足父亲这个愿望又有何不可?她想起前世爱唱戏的老爹,自己离家闯荡,撞人入狱,竟再没见过他。心中一酸,这一生不想再有朋友,她却已有家人,还有,月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