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让你三拳(1/2)

第153章 让你三拳

这一天夜幕中,一名白衣书生背箱持杖,缓缓而行。一个黑衣小姑娘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脚踝,所以他每走一步,就要拖著那个牛皮糖似的小丫头滑出一步。

陈平安也不低头:“你就这么缠著我?”

身上还缠绕著一个包裹的小姑娘点头道:“我包裹里边这些湖底宝贝怎么都不止一枚穀雨钱了。说好了,都送给你,但是你必须帮我找到一个会写书的读书人,帮我写一个我特別嚇人的精彩故事。”

陈平安无奈道:“你再这样,我就对你不客气了啊。”

黑衣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泪鼻涕在他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带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么大,黄风老祖都给你打杀了,跟著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个读书人写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户户都晓得我是哑巴湖的一只大水怪。”

陈平安停下脚步,低头问道:“还不鬆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鬆手,晃了晃脑袋,用自己的脸庞將他雪白长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后抬起头,皱著脸道:“就不鬆手。”

陈平安一抬脚:“走你。”

黑衣小姑娘被直接摔向哑巴湖,在空中不断翻滚,拋出一道极长的弧线。

片刻之后,陈平安转头望去。身后远远跟著一个跟屁虫,见到他转头就立即站定,开始抬头望月。

陈平安嘆了口气:“跟在我身边,说不定会死的。”

黑衣小姑娘屁顛屁顛往前跑,只是一见到他皱眉,就赶紧一个急停,闷闷道:“谁不会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这个,我就是想要谁都知道我,知道了,死也就死了。”

陈平安继续前行,她便跟在后边。

其间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著地面,歪著脑袋,然后驀然张大牙齿锋利的嘴巴,一口將一只蜥蜴吞下。站起身后,背著个包裹的小姑娘眉开眼笑:“美味!”

只是她突然发现那人又转过头,便立即绷脸,视线游移不定,只是腮帮忍不住动了动。

陈平安笑了笑:“那就跟著吧,爭取到了春露圃帮你找个落脚的地方。可是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哑巴湖,你自己走,我不会管你。”

黑衣小姑娘飞奔到他身边,挺起胸膛:“我会反悔?呵呵,我可是大水怪!”

陈平安嗯了一声:“米粒儿大小的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破天荒有些难为情。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万万不能写到书里去的。

之后,陈平安身边便跟著一个经常嚷著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小丫头觉得倍儿有意思。

那人会带著她一起坐在一条街上的墙头,看两家门神吵架。

张贴文財神的那户人家出了一位任侠仗义的好汉,贴有武財神的却出了一位读书种子,美姿容,在当地县城素有神童美誉。

此后他们还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给水神之子的场景,瞧著是锣鼓喧天的大排场,可其实寂静无声。那人当时让出道路,但是山神爷队伍里的一位老嬤嬤主动给了他一个喜钱红包,他竟然也收了,还客客气气地说了一通恭贺言语。

真是丟人现眼,里边就一枚雪花钱好吗。

后来,他们又见到了传说中的五岳山君巡游,金衣神人身骑白马,身后是一条长长的尾巴,很是威风。

他们还在一座占地很大却破败不堪的娘娘祠庙旁边亲眼见到了三个漂亮女子从祠庙西廊一间帷幔敝损、人跡罕至的地方姍姍走出,去与一个阳间书生私会,可惜那之后的羞人光景,身边那个傢伙竟然不去看了,也不许她去偷窥。第二天他们再去那边一瞧,只见那三尊彩绘斑驳的美姬泥像相较之前各自少了一块帕巾、一支金釵和一枚手鐲。

更好玩的还是那次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一处隱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里边有几个装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见了他们俩后,一开始还很热情,只是当那些山野精怪开口询问他能否即兴吟诗一首的时候,他傻眼了,然后那些傢伙就开始赶人,说怎的来了一个俗坯子。他们俩只好狼狈退出那处府邸,她朝他挤眉弄眼,他倒也没生气。

这些都是极有意思的事情,其实更多的还是昼夜赶路、生火煮饭这么没劲的事情。

不过有些时候,这个怪人也是真的很怪。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栈道上,望向对面青山崖壁,不知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当中,然后咚咚咚,就那么直接出拳凿穿了整座山头。还好意思经常说她脑子进水拎不清?大哥別说二姐啊。

他还会经常在夜宿山巔的时候一个人走圈,就那么走一个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只要有了睡意就要倒头睡的,大清早睁眼一看,他还在那边散步转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经的时候。有次路过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骚客的集会。暴雨时分,眾人凉亭观雨如观瀑,一个个兴致颇高,然后那人就嗖一下不见了,不知怎么做到的,就只有那座水榭附近没有了大雨,凉亭里边的读书人一个个呆若木鸡,看得她躲在水里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时间,在溪涧旁边,他就会一拍酒葫芦,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飞剑……刮鬍子。有次还转头对她一笑,她可半点笑不出来,那可是仙人的飞剑!

他也曾帮庄稼汉子下地插秧,那会儿,摘了书箱斗笠去往田间忙碌,好像特別开心。一开始,乡野村夫们还害怕这个读书人是瞎胡闹,帮倒忙,不承想真正上手了,半点不生疏。等到劳作之后,村民们想要邀请他们去吃饭,他又笑著离开了。

只不过这些鸡毛蒜皮事儿都不太威风赫赫就是了,让她觉得半点不过癮。跟了他这么久,半点没有闯出名堂来,还是谁都不知道她是一只哑巴湖大水怪,见著了谁,他都只会介绍她姓周,然后啥都没啦。

唯独一次,她对他稍稍有那么丁点儿佩服。

一条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楼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叶扁舟。然后他便御剑而至,飘落在那一叶扁舟上,伸出一手撑住楼船,一手持酒壶,仰头喝酒。

后来他们俩一起坐在一座人间繁华京城的高楼上俯瞰夜景,灯火辉煌,像那璀璨星河。他总算说了一句有那么点书生气的话,说那头顶也星河,脚下也星河,天上天下皆有无声大美。

她见他喝了酒,便劝他多说一点。他便又说月色入高楼,烦,它也来;恋,它也去。

她便有些忧伤,就只是莫名其妙有些米粒儿大小的伤感。其实不是她怀念家乡,她这一路走来,半点都不想,只是当她转头看著那个人的侧脸,好像他想起了一些想念的人,伤心的事。可能吧,谁知道呢,她只是一只年復一年偷偷看著那些人来人往的大水怪,她又不真的是人。

这么一想,她也有些伤感了。那人转过头,膝上横著那根行山杖,抱著酒壶,却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那一刻,她觉得他可能真的就叫陈好人吧。

这一路逛盪,经过了桃枝国却不去拜访青磬府,黑衣小姑娘有些不开心;绕过了传说中经常剑光嗖嗖嗖的金乌宫,她的心情就又好了,这转变,就如那天上的云。

这天,在一座处处都是新鲜事的仙家小渡口,终於可以乘坐腾云驾雾的渡船,去往春露圃了!这一路好走,累死个人。

黑衣小姑娘站在大竹箱里边,瞪圆了眼眸,差点没把眼睛看得发酸。只可惜双方事先约好了,到了修士扎堆的地方,她必须站在箱子里边乖乖当个小哑巴。大竹箱里边其实没啥物件,就一把从没见他拔出鞘的破剑,便偷偷踹了几脚。只是每次当她蹲下身想要拔出鞘来看看,那人便开口要她別这么做,还嚇唬她说那把剑忍她很久了,再得寸进尺,他可就不管了。这让她憋屈了好久,这会儿便抬起一只手,犹豫了半天,仍是一栗暴砸在那傢伙后脑勺上,然后开始双手扶住竹箱故意打瞌睡,呼呼大睡的那种。陈平安一开始没在意,在一间铺子里忙著跟掌柜討价还价购买一套古碑拓本,后来小姑娘觉得挺好玩,捲起袖子就是砰砰砰一顿敲。陈平安花了十枚雪花钱买下那套总计三十二张的碑拓,走出铺子后,也没转头,问道:“还没完了?”

黑衣小姑娘一条胳膊僵在空中,然后动作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这下子纤尘不染,瞧著更像是读书人嘍。姓陈的,真不是我说你,你真是榆木疙瘩,半点不解风情,大江之上拦下了那艘楼船,上边多少显贵的妇人良家女瞧你的眼神都要吃人,你咋个就登船喝个茶酒?她们又不是真吃人。”

陈平安却转移话题:“你打了我十六下,我记在帐本上,一下一枚雪花钱。”

黑衣小姑娘双手环胸,踮起脚尖站在书箱中嗤笑道:“小钱钱,毛毛雨!”

陈平安带著她一起登上了渡船。

这么背著个小精怪,还是有些引人注目,不过瞧来的视线多轻视讥讽。

出门在外,修道之人能够以一只山中君作为坐骑翻山越岭、骑著蛟龙入水翻江倒海,那才是大豪杰、真神仙。

陈平安觉得挺好。穀雨时节经常昼晴夜雨,雨生百穀,天地万物清净明洁,其实適合徒步赶路欣赏沿路山水。只是他还是希冀著能够赶上春露圃集会的尾巴,自己这个包袱斋,不能总是游手好閒。

黑衣小姑娘还是不依不饶:“上楼船喝个茶水也好啊,我当时在岸边可是瞧得真切,有两个衣裙华美的妙龄女子的模样真是不差,这可是红袖添香的好事啊。”

陈平安轻声笑道:“你要是个男的,我估摸著在哑巴湖待久了,迟早见色起意,为祸一方,若是那个时候被我撞见,青磬府抓你去当河婆,或是给金乌宫掳去当丫鬟,我可不会出手,只会在一旁拍手叫好。”

黑衣小姑娘气得一拳打在这个口无遮拦的傢伙肩头:“胡说,我是大水怪,却从不害人,连嚇人都不稀罕做的!”

陈平安不以为意:“又是一枚雪花钱。”

黑衣小姑娘就要给陈平安的后脑勺来上一拳,不承想陈平安道:“打头的话,一下一枚小暑钱。”

黑衣小姑娘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家底,刨开那枚算是给自己赎身的穀雨钱,其实所剩不多了。难怪那些路过哑巴湖的江湖人经常念叨那钱財便是英雄胆啊。她皱著眉头想了想:“姓陈的,你借我一枚穀雨钱吧?我这会儿手头紧,打不了你几下。”

陈平安乾脆就没搭理她,只是问道:“知道我为什么先前在郡城要买一坛酸菜吗?”

黑衣小姑娘疑惑道:“我咋知道你想了啥。是这一路上醃菜吃完啦?我也吃得不多啊,你恁小气,每次夹那么一小筷子就拿眼神瞧我。”

陈平安笑了笑:“听说酸菜鱼贼好吃。”

黑衣小姑娘觉得自己真是聪明,一下子就听明白了。她泫然欲泣,蹲在竹箱中默默擦拭眼泪。她真是又机灵又命苦啊。只是到了渡船底层房间,那傢伙放下竹箱后,她便一个蹦跳离开,双手负后,一脸嫌弃,嘖嘖道:“寒酸!”

陈平安摘了斗笠,桌上有茶水,据说是渡口本地特產绕村茶,別处喝不著,便倒了一杯,灵气几无,但是喝著確实甘甜清冽。相传在渡口创建之前,曾有一位辞官隱士想要打造一座避暑宅邸,开山伐竹,见一小潭,当时只见朝霞如笼纱,水尤清冽,烹茶第一,酿酒次之。后来慕名而来者眾,其中就有与文豪经常诗词唱和的修道之人,才发现原来此潭灵气充裕,可都被拘在了小山头附近,才有了一座仙家渡口,其实离渡口主人的门派祖师堂相距颇远。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黑衣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摇晃双腿,闷闷道:“我想吃渡口街角店铺的龟苓膏了,凉凉苦苦的。当时我只能站在竹箱里边,顛簸得头晕,没尝出真正的滋味来。还不是怪你喜欢乱逛,这里看那里瞧,东西没买几件,路没少走。快,你赔我一碗龟苓膏。”

陈平安置若罔闻。

黑衣小姑娘其实也就是闷得慌,隨便聊点。可是当陈平安又开始来回瞎走,她便知道自己只能继续一个人无聊了。

她跳下椅子,一路拖到窗边,站上去,双臂环胸。渡船有两层楼,那傢伙吝嗇,不愿意去视野更好的楼上住著,所以这间屋子外边经常会有人在船板上路过,栏杆旁还有三三两两的人待著,也是让她心烦。这么多人,就没一个晓得她是哑巴湖的大水怪。

渡船缓缓升空,她摇摇晃晃,一下子心情大好,转头对陈平安道:“飞升了飞升了,快看,渡口的铺子都变小啦!米粒儿小!”

这可是她这辈子头回乘坐仙家渡船。不晓得天上的云海能不能吃?在哑巴湖水底待了那么多年,一直疑惑来著。

陈平安只是在屋子里边来回走。

渡船栏杆旁的人不少,聊著许多新近发生的趣事,只要是一说到宝相国和黄风谷的,黑衣小姑娘就立即竖起耳朵,格外用心,不愿错过一个字。

有人说黄风谷的黄风老祖竟然身死道消了,却不是被金乌宫宫主的小师叔一剑斩杀,只是因此受了重伤,然后被宝相国一位路过的大德高僧给降服了。但是不知为何,那位老僧並未承认此事,却也没有透露更多。

黑衣小姑娘气得摇头晃脑,双手挠头。如果不是姓陈的告诉她不许对外人胡乱张嘴,她能把嘴咧得簸箕那么大!她真的很想对窗户外边大声嚷嚷:那黄风老祖是给我们俩打杀了的!

她委屈得转过头,压低嗓音:“我可以现出真身,自己剐下几斤肉来,你拿去做水煮鱼好了,然后你能不能让我跟那些人说上一说啊,我不会说是你打杀了黄风老祖,只说我是哑巴湖的大水怪,亲眼瞧见了那场大战。”

陈平安却不近人情:“急什么,以后等到有人写完了志怪小说或是山水游记,版刻出书了,自然都会知道的,说是你一拳打死了黄风老祖都可以。”

黑衣小姑娘想了想,还是眼神幽怨,只不过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好在姓陈的还算有点良心:“渡船一楼房间不附赠山上邸报,你去买一份过来,如果有先前没卖出去的也可以买,不过如果太贵就算了。”

黑衣小姑娘哦了一声。只要能够在渡船外边多走几步,也不亏。她跳下椅子,解下包裹,自己掏出一只锦霞灿烂宝光外泄的袋子。陈平安一拂袖关上了窗户,並且丟出了一张驮碑符贴在窗户上。小姑娘见怪不怪,从小袋子里取出一把雪花钱,想了想,又拣出一枚小暑钱。这个过程当中,袋子里边叮噹作响,除了神仙钱外,还装满了乱七八糟的小巧物件,如那串当年送人的雪白铃鐺一样,都是她这么多年辛苦积攒下来的宝贝。然后她將袋子放回包裹,再將包裹隨便搁在桌上,出门的时候,提醒道:“行走江湖要老到些啊,莫要让毛贼偷了咱们俩的家当,不然你就喝西北风去吧!”

陈平安笑道:“哟,今儿出手阔气啊,都愿意自己掏钱啦。”

走到门口的黑衣小姑娘一挑眉,转头道:“你再这样拐弯说我,买邸报的钱咱俩可就要对半分了!”

陈平安果然立即闭嘴。黑衣小姑娘嘆了口气,老气横秋道:“你这样走江湖,怎么能让那些山上仙子喜欢呢?”

陈平安走桩不停,笑道:“老规矩,不许胡闹,买了邸报就立即回来。”

约莫一炷香后,黑衣小姑娘推开了门,大摇大摆回来,將一摞邸报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然后在陈平安背对著自己走桩的时候,赶紧齜牙咧嘴,嘴巴微动,咽了咽,等到那人转头走桩,她立即双臂环胸,端坐在椅子上。

陈平安停下拳桩,取出摺扇,坐在桌旁,瞥了她一眼:“有没有买贵了?”

她讥笑道:“我是那种蠢蛋吗,这么多珍贵的山上邸报,原价两枚小暑钱,可我才花了一枚!我是谁,哑巴湖的大水怪,见惯了做买卖的生意人,我砍起价来,能让对方刀刀割肉,揪心不已。”

陈平安有些无奈,翻翻拣拣那些邸报,有些还是前年的了,若是按照正常市价,总价確实需要一枚小暑钱,可邸报如时令蔬果,往往是过期作废,这邸报瞧著是多,可其实半枚小暑钱都不值。这些都不算什么,生意是生意,只要你情我愿,天底下就没有只有该我赚的买卖。可是有些事情,既然不是买卖了,那就不该这么好说话。

眼前这个小姑娘,其实很好,一根筋,傻乎乎的,但是她身上有些东西千金难买。就像嘴唇乾裂渗血的年轻鏢师坐在马背上递出的那只水囊,陈平安哪怕不接,也能解渴。

小丫头在外边给人欺负得惨了,她似乎会认为那就是外边的事情,踉踉蹌蹌返回,开门之前,先躲在廊道尽头的远处,好久才缓过来,然后走到了屋子里,不会觉得自己身边有个……熟悉的剑仙,就一定要如何。大概她觉得这就是自己的江湖?自己在江湖里积攒下来的未来书上故事之一,有些必须写在书上,有些糗事小事就算了,不用写。

陈平安背靠椅子,手持摺扇,轻轻扇动阵阵清风:“疼,就嚷嚷几声,我又不是那个帮你写故事的读书人,怕什么。”

黑衣小姑娘一下子垮了脸,一脸鼻涕眼泪,只是没忘记赶紧转过头去,使劲咽下嘴中一口鲜血。

陈平安笑问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黑衣小姑娘抬起双手,胡乱抹了把脸,低著头,不说话。

陈平安微笑道:“怎么,怕说了,觉著好不容易今天有机会离开竹箱,一个人出门短暂游玩一趟,结果就惹了事,所以以后就没机会了?”

其实一起走过了这么多的山山水水,她从来没有惹过事,就只是睁大眼睛,对外边的广袤天地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病懨懨的。

陈平安合起摺扇,笑道:“说说看。这一路走来,你看了我那么多笑话,也该让我乐呵乐呵了吧?这就叫礼尚往来。”

小姑娘趴在桌上,歪著脑袋贴在桌面上,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擦拭桌面,没有心结,也没有愤懣,就是有些米粒儿大小的忧愁,轻轻说道:“不想说,又不是啥大事。我是见过好多生生死死的大水怪,见过很多人就死在哑巴湖附近,我都不敢救他们。黄风老祖很厉害的,我只要一出去,救不了谁,我自己也会死的。我就只能偷偷將一些尸骸收拢起来,有些会被人哭著搬走,有些就那么留在了风沙里边,很可怜的。我不是怕死,就是怕没人记得我,天下这么多人,还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呢。”

陈平安身体前倾,以摺扇轻轻打了一下小姑娘的脑袋:“再不说,等会儿我可就你要说也不听了。”

小姑娘坐直身,嘿了一声,摇头晃脑,左摇右摆,开心笑道:“就不说,就不说。”

然后她看到那个白衣书生歪著脑袋,以摺扇抵住自己脑袋,笑眯眯道:“你知不知道,很多时候很多人,爹娘不教,先生不教,师父不教,就该让世道来教他们做人?”

黑衣小姑娘又开始皱著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了。他在说个啥,没听明白,可是自己如果让他知道自己不明白好像不太好,那就假装自己听得明白?可是假装这个有点难,就像那次他们俩误入世外桃源,他被那几只身穿儒衫的山野精怪要求吟诗一首,不就完全没辙嘛。

陈平安站起身,也没见他如何动作,符籙就离开窗户掠回他袖中,窗户更是自己打开。

他站在窗口,渡船已在云海上,清风拂面,两只雪白大袖飘然摇晃。

黑衣小姑娘有些生气:个儿高了不起啊!她犹豫了一下,站在椅子上,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行走江湖遇上些许凶险,岂不是更显得她见多识广?

她立即眉开眼笑,双手负后,在椅子那么点的地盘上挺胸散步,笑道:“我掏钱买了邸报之后,那个卖我邸报的渡船管事就跟一旁的朋友大笑出声。我又不知道他们笑什么,就转头也对他们笑了笑。你不是说过吗,无论是走在山上山下,也无论自己是人是妖,都要待人客气些。然后那个渡船管事的朋友刚好也要离开屋子,就不小心撞了我一下,我一个没站稳,邸报撒了一地。我说没关係,然后去捡邸报,结果那人踩了我一脚,还拿脚尖重重蹍了一下,应该不是不小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皱眉咧嘴了,结果给他一脚踹飞了。渡船人说我好歹是客人,那凶凶的汉子这才没搭理我,我捡了邸报就跑回来了。”她双臂环胸,神色认真,“可不是蒙你,我当时吃不住疼,就咧嘴了一丟丟!”她害怕陈平安不信,伸出两根手指,“最多就这么多!”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你说,时时刻刻事事处处与人为善到底对不对?是不是应该一拆为二,与善人为善,与恶人为恶?对为恶之人的先后顺序、大小算计都捋清楚了,施加在他们身上的责罚大小若是出现前后不对称的情况,是否自身就违背了先后顺序?善恶对撞,结果恶恶相生,点滴累积,亦是一种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的气象,只不过却是那阴风煞雨,这可如何是好?”

黑衣小姑娘用力皱著脸,默默告诉自己:我听得懂,可我就是懒得开口,没吃饱没气力呢。

陈平安笑眯眯,以摺扇轻轻敲打自己心口:“你不用多想,我只是在捫心自问。”

黑衣小姑娘不想他这个样子,所以有些自责。与其他这样云遮雾绕让人看不真切,她还是更喜欢那个下田插秧、以拳开山的他。

好在陈平安很快驀然而笑,一个身形翻摇跃过了窗户,站在外边的船板上:“走,咱们赏景去。不唯有乌烟瘴气,更有山河壮丽。”

他趴在窗台上,伸出一只手打趣:“我把你拎出来。”

黑衣小姑娘怒道:“起开!我自己就可以!”

她跃出窗户,只是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便畏畏缩缩抓住陈平安的袖子,竟是觉得站在书箱里边挺好的。

她转头看了眼打开的窗户,轻声道:“咱俩穷归穷,可好歹衣食无忧,要是给人偷了家当,岂不是雪上加霜?我不想吃酸菜鱼,你也別想。”

陈平安却道:“那也得看他们偷了东西,有没有命拿住。”

黑衣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使劲点头:“霸气!”

陈平安用摺扇一敲她脑袋:“別不学好。”

她抱住脑袋,一脚踩在他脚背上。

陈平安笑道:“这就很好。”

最后,黑衣小姑娘死活不敢走上栏杆,还是被陈平安抱著放在了栏杆上。

然后她走著走著,就觉得倍儿有面子,好多人都瞧著她呢。

她低头望去,那个傢伙就懒洋洋走在下边,一手摇扇,一手高高举起,刚好牵著她的小手,於是她便说不用他护著了,她可以自己走,稳当得很!

那一刻的渡船,很多修道之人和纯粹武夫都瞧见了这古怪一幕。

一个黑衣小姑娘双臂晃荡,仰头挺胸大步走著。

脚下有个手持摺扇的白衣书生,面带笑意缓缓而行。

黑衣小姑娘隨口问道:“姓陈的,有一次我半夜睡醒,见你不在身边呢,去哪儿了?”

陈平安笑道:“隨便逛逛。装作差点被人打死,然后差点打坏……没什么了,就当是翻书翻到一个没劲的书上故事好了。看到一半,就觉得困了,合上书以后再说。”

黑衣小姑娘皱眉道:“你这样话说一半很烦啊。”

陈平安微笑道:“一起行走江湖,多担待些嘛。”

黑衣小姑娘双臂环胸,走在栏杆上:“那我要吃龟苓膏!一碗可不够,必须两大碗。邸报是我花钱买的,两碗龟苓膏你来掏钱。”

陈平安点头道:“行啊,但是得下一座渡口有龟苓膏卖才行。”

黑衣小姑娘皱眉道:“没了龟苓膏,我就换一种。”

话一说出口,她就觉得自己真是贼精贼聪明,算无遗策!

陈平安犹豫了半天:“太贵的,可不行。”

黑衣小姑娘一脚轻轻缓缓递去:“踹你啊。”

陈平安也慢悠悠歪头躲开,用摺扇拍掉她的脚:“好好走路。”

看客当中,有渡船管事和杂役,也有一个站在二楼观景台赏景的汉子,他与七八人一起眾星拱月地护著一对年轻男女。他住在这艘渡船的天字號房隔壁,一样价格不菲,属於沾光,不用他自己掏一枚雪花钱。

这就是师门山头之间有香火情带来的好处,呼朋唤友,山上御风,山下歷练,傲视王侯,睥睨江湖。

一个姿容平平但身穿珍稀法袍的年轻女修笑道:“这只小鱼怪有无躋身洞府境?”

她身边那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修士点头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刚好是洞府境,还未熟稔御风。如果不是渡船阵法庇护,一不小心摔下去,若脚下恰好是江河湖泊还好说,可要是岸上山头,必死无疑。”

汉子轻声笑道:“魏公子,这不知来歷的小水怪先前去找渡船柳管事买邸报,很是冤大头,花了足足一枚小暑钱。”

被称为魏公子的俊美青年故作讶异:“这么阔绰有钱?”

女子掩嘴娇笑,望向身边的年轻人,眼神脉脉含情,一览无余。

其余人等更是附和大笑,好像听到了一句极有学问的妙言佳话。

帮閒,可不就是察言观色,帮著將那独乐乐变成眾乐乐吗?

年轻女修又问道:“魏公子,那个白衣读书人瞧著像是那小脏东西的主人?为何不像是中五境的练气士,反而更像是一个粗鄙武夫?”

魏公子笑了起来,转过头望向她:“这话可不能当著我爹的面讲,会让他难堪的,他如今可是咱们大观王朝头一號武人。”

年轻女修赶紧怀著歉意笑道:“是青青失言了。”

魏公子无奈笑道:“青青,你这么客气,是在跟我见外吗?”

被暱称为青青的年轻女修立即笑靨如花。她来自春露圃的照夜草堂,父亲是春露圃的供奉之一,而且生財有道,单独经营著春露圃半条山脉,是世俗王朝和帝王將相眼中高高在上的金丹地仙,下山走到哪里都是豪门府邸、仙家山头的座上宾。此次她下山,是专程邀请身边这位贵公子去往春露圃赶上集会压轴的那场辞春宴。

东南沿海有一座大观王朝,仅是藩属屏障便有三国,魏公子出身的铁艟府是王朝最有势力的三大豪阀之一,世代簪缨,原来都在京城当官,如今家主魏鹰年轻的时候投笔从戎,竟然为家族別开生面,手握兵权,是第一大边关砥柱。长子则在朝为官,已是一部侍郎。而这位魏公子魏白作为魏大將军的幼子,从小就倍受宠溺,且他自己就是一个修道有成的年轻天才,在王朝內极负盛名,甚至有一桩美谈:春露圃的元婴老祖一次难得下山游歷,路过魏氏铁艟府,看著那对大开仪门相迎的父子,笑言:“如今见到你们父子,外人介绍,提及魏白,还是大將军魏鹰之子,可是不出三十年,外人见你们父子,就只会说你魏鹰是魏白之父了。”

魏鹰开怀大笑。由不得他不畅快,毕竟春露圃的祖师爷轻易可不夸人。

魏白得了一位元婴老祖的亲口嘉奖,认可其修行资质,更是惹来朝野上下无数艷羡,就连皇帝陛下都为此赐下了一道圣旨和一件秘库重宝给铁艟府,希望魏白能够再接再厉,安心修行,早早成为国之栋樑。

她与魏白,其实不算真正的门当户对。两人最早见到的时候,铁艟府就有意撮合他们,魏鹰当著她的面,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神仙眷侣。只是那会儿春露圃老祖还未下山去过大观王朝,她爹便不太乐意,觉得一个尚未躋身洞府境的魏白前程难测,毕竟成为练气士之后,洞府境才是第一道大门槛。

之后魏白在修行路上一帆风顺,年纪轻轻就有望破开洞府境瓶颈,又得了春露圃老祖师毫不掩饰的青睞,铁艟府也隨之在大观王朝水涨船高,结果就成了她爹著急,铁艟府开始处处推託了,所以才有了她这次下山。

其实不用她爹催促,她自己就百般愿意。她没有携带扈从,在东海沿海一带,春露圃虽说势力不算最顶尖,但是交友广泛,谁都会卖春露圃修士的几分薄面。例如金乌宫的小师叔祖,每隔几年就会一人一剑去往春露圃僻静山脉当中汲水煮茶。

但是魏白身边却有两名扈从——一个沉默寡言的铁艟府供奉修士,据说曾经是魔道修士,已经在铁艟府避难数十年。另外一个更是足可影响一座藩属小国武运的七境金身武夫。

魏白转过头,望向站在人群后边的壮硕老者,问道:“廖师父,看得出那白衣书生的根脚吗?”

那人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铁艟府小公子的问话后,睁眼笑道:“听呼吸和脚步,应该相当於咱们大观王朝边境上的五境武夫,比起寻常的江湖五境草包还是要略强一筹。”

他身边一个面容天然阴鷙狠厉的老嬤嬤沙哑道:“小公子,廖小子说得差不离。”

壮硕老者冷哼一声。按照双方悬殊的岁数,给这老婆娘说一声小子其实不算她托大,可自己毕竟是一个战阵廝杀出来的金身境武夫,老婆娘仗著练气士的身份,对自己从来没有半点敬意。

那个来自大观王朝一个江湖大派的汉子搓手笑道:“魏公子,不然我下去试试那个沐猴而冠的年轻武夫的深浅?就当杂耍,给大家逗逗乐子,解解闷。顺便我斗胆討个巧儿,好让廖先生为我的拳法指点一二。”

他所在门派是大观王朝南方江湖的执牛耳者,门中杂七杂八的帮眾號称近万人,掌握著许多与漕运、盐引有关的偏財,財源滚滚。其实这都要归功於铁艟府的面子,不然这钱吃不进肚子,会烫穿喉咙的。他门中亦是有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大宗师,只不过私底下说过,自称对上了那个姓廖的,输多胜少。

北方江湖则有一个人人用剑的帮派,宗主加上弟子不过百余人,就能號令北方武林群雄。那位喜好独自行走江湖的老宗主是一位传说中已经悄悄躋身了远游境的大宗师,只是已经小二十年不曾有人亲眼见他出剑,可是南方江湖中人都说老傢伙之所以行踪不定就是为了躲避那些山上地仙,尤其是骄横剑修的挑衅,因为一座江湖门派胆敢带个“宗”字,不是欠收拾是什么?

听到汉子的殷勤言语,魏白却摇头笑道:“我看还是算了吧,你们山下武夫不比我们铁艟府的沙场將士,一个比一个好面子。我看那年轻武夫也不容易,应该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一桩本该属於修道之人的机缘,让那小水怪认了做主人,所以这趟出门游歷,登上了仙家渡船,还是忘不了江湖脾气,喜欢处处显摆。由著他去了,到了春露圃,鱼龙混杂,还敢这么不知收敛,一样会吃苦头。”

汉子一脸佩服道:“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仙人气度。”

魏白笑著摇头:“我如今算什么仙人,以后再说吧。”他又突然转过头,“不过你丁潼是江湖中人,不是我们修道之人,只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像那位行踪飘忽不定的彭宗主,才有机会说类似的言语了。”

老嬤嬤嗤笑道:“那姓彭的活该成了远游境,更要东躲西藏。若是与廖小子一般的金身境,倒也惹不来麻烦。一脚踩死他,我们修士都嫌脏了鞋底板。如今偷偷摸摸躋身了武夫第八境,成了大一点的蚂蚱,偏偏还耍剑,门派带了个『宗』字,山上人不踩他踩谁啊?”

姓廖的壮硕老者冷笑道:“这种话你敢当著彭老儿的面说?”

老嬤嬤嘖嘖道:“別说当面了,他敢站在我跟前,我都要指著他的鼻子说。”

金身境老者懒得跟一个老婆姨掰扯,重新开始闭目养神。

叫丁潼的武夫半点不觉得尷尬,反正不是说他。便是说他又如何,能够让一个铁艟府老供奉说上几句,那是莫大的荣幸,回了门派中就是一桩谈资。

魏白伸手扶住栏杆,感慨道:“据说北方那位贺宗主前不久南下了一趟。贺宗主不但天资卓绝,如此年轻便躋身了上五境,而且福缘不断,作为东宝瓶洲那种小地方出身的修道之人,能够一到咱们北俱芦洲,先是找到一座小洞天,又接连降服诸多大妖鬼魅,最终在这么短的时间內创建一座『宗』字头仙家,並且还站稳了脚跟,凭藉护山阵法和小洞天先后打退了两位玉璞境,真是令人神往!將来我游歷北方,一定要去看一看她,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值了。”

女修青青听了这话难免有些心情鬱郁,只是很快就释然。因为魏白自己都一清二楚,他与那位高不可攀的贺宗主,也就只是他有机会远远看她一眼而已了。

魏白突然凑近身边女子,轻声道:“青青,天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眼前人,我心里有数的。”

年轻女修顿时愁眉舒展,笑意盈盈。

一楼船栏,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脏东西还在栏杆上欢快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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