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以法议仁(2/2)
“扶苏公子?进来坐,何事?”朱明招呼道。
扶苏走进来,先是依足礼节对朱元璋和朱明、徐达微微躬身,然后才沉吟著开口:“方才无意听闻诸位谈论工巧之术,然在下心中所惑,仍在於政道。近日思及大秦旧事,以及那日朱先生所言父皇苦心…心中矛盾更甚。”
他抬起头,眼神真诚而迷茫:“大秦以法家立国,律法严苛,赏罚分明,故能扫灭六国,一统天下。然则,严刑峻法,似乎终非长治久安之道,百姓恐难真心归附。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是否…是否唯有行仁政,施德教,方为治国正途?如同周一般,行分封,广施仁德,方能享国长久?”
又是这套儒家的理想主义。朱元璋和朱明对视一眼,都有些无奈,但又觉得有必要再给这钻牛角尖的公子哥上一课。
朱明想了想,率先开口,他从“民”的角度出发:“扶苏公子,你说百姓恐难真心归附?那我问你,对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终日为温饱挣扎的普通农夫、工匠来说,什么最重要?”
扶苏思索道:“自是温饱安居。”
“没错!”朱明一拍手,“是公平!是秩序!是能让他们安心种地、做工,不用担心突然被贵族抢了土地、被恶吏讹诈、被盗匪劫掠的环境!严明的法度,恰恰能提供这种秩序!它或许冷酷,但它能最大程度地保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能让弱者有一条申冤的途径,能遏制强者的为所欲为。这本身,难道不是一种最大的『仁』吗?一种让绝大多数人能安稳活下去的『仁』?”
扶苏怔住了,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法”的意义。
朱元璋接过话头,他的角度则带著帝王的冷酷和现实:“哼,仁政?德教?咱问你,若一地豪强兼併土地,欺男霸女,你是跟他讲仁政道德有用,还是派按察使拿著《大誥》、带著衙役直接抄家问斩有用?若边关將领拥兵自重,意图不轨,你是派个儒生去感化他有用,还是一道圣旨调兵平叛、明正典刑有用?”
他声音沉肃,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治国不是请客吃饭!光讲仁德,底下全是阳奉阴违、贪赃枉法、蠢蠢欲动之辈,江山迟早要完蛋!法,就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刀!让他们知道怕,知道规矩!这才是对安分守己的百姓最大的仁慈!”
朱明补充道:“扶苏公子,法治並非不要道德。而是说,道德是更高的要求,用来约束君子。而法律是底线,用来惩罚小人,保护所有人。一个国家,不能只靠道德感化,必须有强制性的法律作为保障。秦二世而亡,根源並非在於『以法治国』,而在於法度失衡,变成了暴政,再加上胡亥赵高的倒行逆施。若法度公正,执行有序,它反而是国家稳定的基石。”
一个从百姓生存的现实出发,一个从帝王统治的冷酷视角阐述。朱明和朱元璋的话,如同重锤,一次次敲击著扶苏固有的儒家观念。
他沉默著,眉头紧锁,反覆咀嚼著“秩序”、“公平”、“底线”、“保障”这些词语。他发现自己无法反驳。无论是朱明所描述的百姓渴求的安稳,还是朱元璋所强调的统治必需的威慑,似乎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完全摒弃法治的空谈仁政,如同空中楼阁。
许久,扶苏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眼神中的迷茫並未完全散去,却多了一丝明悟和沉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扶苏…似乎有些懂了。法之为器,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非法之过,乃人之过也。治国之道,或在於…德法並施,相辅相成?”
他的语气带著试探和不確定,但显然,那层纯粹理想化的儒家外壳,已经被现实敲开了一道裂缝。朱元璋和朱明相视一笑,知道这课没白上。